藏北舊事十四(2 / 3)

“這個事件我和他媽也要付一定的責任。首先,沒有管教好這個不孝子,讓他做出那種丟人現眼的事情來;其次,沒有同意他和那位藏族姑娘的自由戀愛,讓他背上了心理包袱,對懷孕後的女孩子沒有負起男人應有的責任;再次,事發後沒有主動聯係你們,去主動承擔相應的後果,卻讓您萬裏迢迢地跑到北京來興師問罪。”賀永強繼續語氣沉重地說,“人死不能複生,我們都不希望發生那種事。但既然已經發生了,我願意提供經濟賠償,為那位藏族老人的養老出一份力。”

我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語氣依然堅硬,便說:“你以為錢能讓人活過來嗎?錢能讓老人開心起來嗎?”

萬萬沒有讓我想到的是,賀永強居然跪下了,嗚咽著誠懇地說:“錢的確不是萬能,卻能讓我們全家心裏好受點,就當是我們在贖罪。您也知道我和他媽都是上班的,沒多少工資,我們東拚西湊,準備好了錢,足夠老人後輩子花的,請您這次務必帶回西藏。”

我慌忙扶起麵前的這個男人,心裏的怒火、憤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但這錢我絕對不能拿,卓嘎的命不是錢能買回來的……

第二天,賀永強把我送上離京的火車,我心裏五味雜陳地離開了賀一鵬家。這樣的處理結果,就是我想要的嗎?是天堂裏的卓嘎想要的嗎?是老阿媽想要的嗎?回到礦區,我該如何對那麼多的幹部職工交代?又如何向自己的良心交代?想到這裏,我有點後悔自己意氣用事,沒把那遝鈔票拿上好給老阿媽作養老用。

而實際上到了礦上我發現,回程的顧慮大多是多餘的。工人們有的說,領導回來了就好,還以為賀家會不管不顧呢,沒挨賀家的打就是萬幸;在北京人生地不熟,要是我去的話肯定會迷路;有的說,賀一鵬的父母還算有點良心,不像賀一鵬那樣狼心狗肺;有的說,那麼多錢不要白不要,跟我們一輩子的工資一樣多,老阿媽該怎麼花啊……

在前往老阿媽帳篷的路上,我羞愧難當。把積攢了兩年的工資準備好,遞給老阿媽的時候,我說:“阿媽,這是賀一鵬的錢,您就收下吧。”她並沒有接過那些錢,依然很平靜地曬太陽、轉經、念經、操持家務。

所謂生,隻不過是欲念的聚集。人死了,形體幻滅,有來世可以盼望,而靈魂不死不滅,死隻不過是生的另一形態。這是藏傳佛教的智慧和哲學,又豈是我們這些無神論者所能揣測和度量的?對她而言,失去了唯一的親人,也絕對不是金錢就能彌補回來的。

斜陽之下,老阿媽的發辮越發淩亂了,皺紋也越發多了起來。她左手蜷縮在那件破舊的氆氌下,右手用力搖著轉經筒,嘴裏念念有詞,既是在為逝去的親人祈禱,也是在為賀一鵬贖罪。

老阿媽的身影定格在我的腦海,很多年過去了,依然揮之不去。從她的眼神裏,我讀到了寬容和饒恕的力量。是的,我們每個人都能夠很輕易地去仇恨,卻不能輕易地學會寬容和饒恕……

約莫半年之後,附近的牧民告訴我,老阿媽去拉薩朝聖了。她變賣了所有的牛羊,帶上我給她的錢,雇傭了一個牧民幫她推上日用的食物和帳篷,用身體去丈量信仰的距離,踏上了前往拉薩的朝聖之路。

我像瘋子一樣搭上汽車,沿路問了許多路人和牧民:“大哥,阿佳,你們有沒有見到普姆阿媽,她滿頭辮子,頭發花白了……”

路人和牧民友善地說:“我們藏北的老人都長得像您說的那樣,您說的是哪一位?”

我說:“大哥,阿佳啊,這位老阿媽去拉薩朝聖了,磕著等身長頭,在去拉薩的路上。”

路人和牧民依然友善地說:“一路上,這樣的老阿媽多著呢,不知道您要找的是哪一位。”

我慌亂地說:“她叫普姆,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報答她,不想讓她一路受苦。”

路人和牧民聽了,有些生氣,就說:“去拉薩朝拜是藏族人心中最想做的事情,一個人如果去拉薩朝拜,來生就有希望了。你這不識好歹的人,怎麼能這樣呢……”

就這樣我邊追邊找,一直找到羊八井也不見老人的蹤影。最終,我放棄了。我如果要下地獄,為什麼要阻礙別人進入天堂呢?

在之後的許多年間,我再也沒有老阿媽的消息。也許風燭殘年的她已經死在了朝聖的路上,也許她順利到達了拉薩,在布達拉宮、大昭寺轉經的人群中。無論如何,像她這樣的人,一定能夠進入天堂。傳說中的天堂,那是沒有痛苦和憂傷的極樂世界,那裏必定住滿了像她這樣善良的人。

而無論怎麼打聽,我也沒有聽過有關賀一鵬的消息。

1982年至1985年期間,礦上也陸續發生了一些事情,有工人離世,也有新人進來。年複一年、天複一天的生產,實在沒有什麼可寫的。

1986年年初,我調到了拉薩上班,至此,徹底地告別了土堆拉煤礦,告別了藏北。愛人程臘梅把兩個孩子放在內地,作為家屬也跟去了拉薩。

拉薩的氣候環境和生活條件與礦上一對比,簡直是一個在天堂一個在地獄,二者不可同日而語。期間,我也多次出差到藏北,也曾回過幾次礦上,跟工人們閑聊。

當向年輕的工人聊天談起強巴、吳有根、賀一鵬時,沒有幾個知曉。聽後,我一陣心酸:土堆拉礦區周邊、廣袤的藏北草原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土丘,或許埋葬的就是這些為西藏奉獻和犧牲的人啊,才幾年工夫你們咋會不曉得呢?咋就那樣輕易把他們遺忘了呢?遺忘真是一種可怕的病毒……

重回礦上,也會遇到幾位熟悉的老工人,他們臉上堆滿笑容,半開玩笑地說:“老領導,您現在可是拉薩的大官了,什麼時候關照下我們兄弟幾個,把我們調到拉薩去嘛。實在不行,讓我們提前退休得了。”我滿臉慚愧,說:“我能力有限啊。就算我有能力把你們全部調走,可礦上總得有人搞生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