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北舊事十一(3 / 3)

把饃饃和菜端上來,我意識到原來是飯做少了,不免有些尷尬。賀一鵬似乎也意識到了尷尬,還沒待我開口,爽朗地說:“多做多吃,少做少吃。我是不速之客,又不挑剔,有吃的就行。”他的一席話,倒是為我們夫妻解了圍。對這個年輕人,我的心裏由開始的欣賞慢慢轉變為歎服——京城來的大學生就是不一樣,不像我們礦上的人都是大大咧咧的大老粗。

吃過飯,我倆的話題一直都是樂器。

“這東西難學不?”我問。

“難者不會,會者不難。”賀一鵬淡淡地說。

“我看你的嘴巴的動作,皮都磨破了吧。”

賀一鵬哈哈一笑,說:“高原幹燥,吹多了嘴巴是有些痛。不過,要是掌握了技巧,也不太痛。倒是學吉他,左手手指會痛。”

“吉他?那不是流氓樂器嗎?”我打破砂鍋問到底。

“不能說搞樂器的人都是流氓啊,‘文革’的時候,吉他是流氓樂器。現在十年浩劫結束了,北京玩的人又開始多了。我也隻學會了一點兒,那玩意兒比口琴好玩。”

我半懂不懂地點點頭。

接下來的日子,我跟賀一鵬相處得越來越多了。程臘梅看不慣我整天跟一個年輕人混在一起,總是說“看你無聊得慌,不曉得幫我做點家務啊;娃娃都那麼大了,整天跟個小年輕混有什麼意思”之類的話。我懶得解釋,女人愛嘮叨,就讓她嘮叨去,我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還不成?

鐵鏟、汽車、榔頭的刺耳噪音聲中,口琴是唯一的和諧聲響。不到半個月,圍坐在我和賀一鵬身邊的幹部和工人越來越多了。一個月後,大家聽多了,見怪不怪了,人又慢慢變少。賀一鵬會吹的曲子就十來首,不聽煩才怪。到最後,隻有我一人成為賀一鵬的忠實粉絲。

淡淡的口琴聲,慰藉了我不少的鄉愁和孤獨。隨著流暢的樂音,我的思緒飛了很遠很遠。飛到了江蘇,飛到了四川,飛到了初到礦區的日子。千裏高原,千裏蒼茫,而那曼妙的口琴聲音,就是枯草與雄鷹唱響的渾然天成的樂章。口琴對我的感動,比起文字更直接,也更少受其他因素的幹擾。口琴以最直白的方式,用眼睛耳朵和心靈去感受其中的玄妙,構成一種意境、一幅畫麵、一絲感動。盡管賀一鵬吹奏的隻是些耳熟能詳的紅色歌曲,卻成了我書籍之外的另一份精神食糧。

有一天,我倆並排躺在草地上看藍天白雲,賀一鵬吹奏了一會兒後,突然把口琴扔得遠遠的。沒過多久,我隱隱聽到了他的哭泣聲,便坐在地上,拍著他的肩膀,關切地問:“咋了?”

賀一鵬一聲不吭,哭得更厲害,任憑淚水直流。

我繼續說:“土堆拉煤礦就是這樣的,我一開始來的時候,也很空虛、無助、寂寞,過久了就麻木了。你想北京是在所難免的,男人嘛,出門在外就是要時時忍耐。你是‘天之驕子’,我看到了你的工作能力,在這裏如果覺得屈才,我讓你走,絕對不阻攔。與10年前相比,現在的條件改善了很多:我剛來的時候,土豆都很少吃到,也沒電,晚上點蠟燭。你看現在,三兩天就有蔬菜吃,電燈也有了……”

這個平時話多的青年,每當吹奏口琴的時候就寡言少語。我是過來人,自然能理解他的心情。他聽完我的話,用袖子抹去眼淚,撿起口琴繼續吹。這一刻,我的心裏有酸楚和悲涼。悲觀一點想,主動選擇在條件這麼艱苦的地方工作,信息閉塞,交通不便,就跟遭到放逐一樣,這跟漢代蘇武牧羊的處境多麼相似!蘇武是選擇被動放逐,而我們這些人是選擇主動放逐,時空跨越2000多年,不變的是一顆赤誠、滾燙的愛國心。

這段獨特的經曆,無形中培養了我日後的一個習慣。之後的年月,我陸續去過全國的很多城市,特別是退休後來到成都,總是能見到留著長發、一臉憂鬱的流浪歌手。無論是在陰暗的地下通道,還是在人頭攢動而繁華的廣場一角,他們總是拿著吉他、二胡、手風琴等樂器,站在人流最多的地方使勁歌唱、表演。而我沒有跟許多人一樣視而不見,雖然我也隻是一個平凡過客,但依然為他們所彈唱的歌曲而駐足,然後雙手奉上一些紙幣。在我看來,這些流浪歌手或多或少地都有賀一鵬的影子。

感謝賀一鵬,感謝這些流浪歌手,讓我在庸常、瑣碎的生活中,在蕪雜的世道上有了許多片段式的溫暖和感動。

1980年年底還有一件大事不得不提——程臘梅出現了惡心、嘔吐的反應,這意味著我要再次當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