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北舊事六(3 / 3)

第一次見到她是這樣一副模樣:紮了一個長長的馬尾辮,細看五官非常精致;四川女子原本就很白皙,她的麵龐白得跟雪一般;身子很是瘦弱,似乎一陣狂風就能吹倒;由於長途的勞頓和高山反應,原本白淨的臉更加蒼白了;穿的是件厚重的軍大衣,露出了裏麵的一件補滿補丁的小紅襖。除了帶的一些換洗衣物外,居然還帶了一個泡菜壇子,一大袋鮮紅的幹辣椒,更要命的是,還帶了6隻神色恍惚的土雞!

礦上第一次來年輕未婚女性,第一次見到了家禽,第一次有子女前來探望親人,這是程臘梅打破的“紀錄”!自從她到來後,我的心中就有一隻雄鹿在亂撞。

老程讓出自己的床讓女兒休息,晚上跟我一起睡。睡了幾天,我也聞慣了他的腳氣,至少不會讓我作嘔了。比我的狀況還要糟糕的是,程臘梅一上礦區就躺在床上一病不起。這可把老程和我急壞了,翻箱倒櫃地找藥品,忙前忙後端茶倒水。

老程愁眉苦臉地說:“這是我唯一的閨女,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可咋個辦?”我心裏跟他一樣焦急,除了幹著急,也別無他法。跟我一樣,這是上高原必經的磨難,誰也躲不過。躺在床上的程臘梅秀眉緊鎖,也不叫喊也不哭鬧,比當初的我要安靜得多。

吳有根找到老程,開口就是一頓痛罵:“你也不想想,這是什麼地方,這麼小的孩子就讓她上來。我們大老爺們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死,可是孩子不一樣。誰準許你讓她來?這還是頭一次。你就那麼想吃四川泡菜嗎?高原反應死人的情況多的是,你又不是不知道,幹嗎要犯這個險……”

“別說了,老程心裏也難受。沒事兒,大家都是這樣走過來的,過幾天就會好。”我打斷了書記的嘮叨。

約莫半個月的時間,程臘梅的臉色逐漸好轉,慢慢有了紅暈,脫離了危險。可是,她帶來的那幾隻雞就沒那麼好運:一隻在蘭州就死了,一隻死在去格爾木的路上,一隻死在格爾木到礦區的路上,一隻死於最近幾天。剩下的兩隻,一隻公雞倒還精神抖擻,一隻母雞卻病懨懨的,估計也撐不了多久。盡管程臘梅一路上也用食物來喂養,但雞的生命比不上人,也經不起長途的折騰。

死了的雞沒有發臭腐爛,這可便宜了跟我們關係親密的幾個人,4隻雞,分兩頓就全部消滅,連骨頭幾乎都沒剩下。礦上煮雞塊是煮不爛的,我們也沒高壓鍋,就雙手齊上陣,撕咬雞肉。這是多年來第一次吃到如此鮮美的雞肉雞湯,全拜程臘梅的恩賜。想到這,我對她的好感又加深了一層。心想,要是有個這樣的老婆,每年都給我送幾隻雞來,該多好啊!

喝完一碗雞湯,我滿意地摸了摸嘴。待眾人散去,老程有意走開,讓我和程臘梅獨處。

程臘梅偷偷地瞅了我一眼,似乎是醞釀了很久,終於鼓起了勇氣,紅著臉跟我說:“你……是蕭廠長?”

我明知故問:“你怎麼曉得?”

她說:“我爹寫信早就告訴了我,我病了這些日子你常來看我,早就曉得了。”

因為程臘梅的到來,我單調的生活多了許多綠意,心空也多了一道美麗的虹霓。這是我第一次正式跟年輕異性交談,除了心跳,我還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和衝動。20世紀70年代的人,在男女之情上是單純而天真的,對正常的男女交往近乎到了無知的程度。盡管內心的渴望和訴求跟火山一樣激烈,但一直被道德和世俗壓製得死死的。

我不敢正視她的眼睛,兩眼緊緊盯著牆壁上的一塊黑點兒,臉上看起來很輕鬆的樣子,實則內心波濤洶湧。而程臘梅乖巧地坐在小板凳上,一直用手搓褲子,好像手沒地方放一樣。

“是你救了我爹?”還是她打破了沉默。

“嗯……算是吧,那天晚上我們倆差點死掉。”我說。

“我爹信上說,要我嫁給你,你覺得怎麼樣?”她臉不紅了,平靜地說。

她居然提起了這件事,開門見山,也太大膽了吧,換作是我怎麼也開不了口。該怎麼回答呢?我撓撓頭,傻笑一聲,說:“嗯……嗯,你很好啊。”

“那我們什麼時候結婚?”她眼睛一亮,這次問話再次大大超出我的意料。

“這個……那個……我不曉得。”我說出了一句很白癡的話。在工作上,我做事雷厲風行,決不拖泥帶水,可是性格也有優柔寡斷的一麵,在感情方麵更是如此。她的話問得太突然、太直接,沒有給我一點考慮的時間,叫我如何作答?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一陣沉默之後,她的臉再次紅了,有點委屈的樣子。

我連忙擺手,說:“沒有,沒有,絕對沒有,你可別誤會。我沒想到你爹還真的當真了,以為隻是開玩笑的,沒想到你真的來了。”

“我爹從不說假話。”她嚴肅地說。

“哦,那你來了,你媽、你弟咋個辦?我來這裏好幾年了,也沒調動,要是在這裏待一輩子咋個辦?”我說。

她沒有一絲猶豫,說:“我留下來陪你,還有爹在,一家人在一起。”

還沒等她說完,我感動得一塌糊塗。眼前這位還有些陌生的姑娘,難道就是我今生的歸宿嗎?相逢何必曾相識,既然她斬釘截鐵地說一輩子跟定我,不嫌棄這麼惡劣的生存環境,願意跟我同甘共苦,我還有什麼企求呢?我毫不猶豫地說:“那好,我們結婚。”

就這樣,因為一場意外的雪災,因為一場生死邊緣的營救,因為一個莊重的承諾,因為一次意料之外的到來,成就了我的一世姻緣。先結婚再戀愛,是那個時代的特色。也許現在的青年對這種方式嗤之以鼻,認為先結婚是風險,在沒有充分了解對方、沒曆經磨合的情況下,麵臨很大的離婚風險。可我要說的是,我是這樣走過來的,我們那代人也是這樣走過來的,幾乎很少有勞燕分飛的例子。我和程臘梅的婚姻一路走來,也曾磕磕絆絆,也曾爭吵不休,但更多的是相濡以沫、相敬如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還是選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