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靈歌送嫁(3 / 3)

我趴在桌上又哭又笑,恍恍惚惚中,我似乎看見阿叔穿著一身青色的長衫朝我走來。他輕輕地關上窗戶,又柔柔地將我抱在懷中。

“阿叔……”我小聲喚他,伸出手摟住他的脖子,將臉埋在他胸前。

阿叔用手撫摩著我的長發,他清俊的臉上刻著風霜與蒼涼,在我耳邊低聲歎息:“阿玉……阿玉……”

我抱緊了阿叔單薄的身體,有些怯懦地仰起頭吻他的嘴角,細碎地呢喃著在心中喊了十七年的名字:“子青……子青……”

阿叔身體一震,他回抱著我,陷入溫暖的被衾中。

我曾經因為這樣的念頭而感到羞恥,也因為這樣的念頭不敢麵對他。這是十七年來我最隱秘的秘密,亦是這十七年來我最渴望的夢想。

我的阿叔,我的子青,我想成為他的女人,從很小的時候就這樣一直夢想著。

然而,當夢醒來時,我的枕邊人並非子青,而是顧天澤。

顧府鬧鬼,如今已經是第十六日。

花園裏的戲台已經快要竣工,戲班正努力地排練著。我再度路過那個戲台,看見那笨拙的少年鼓足了腮幫子吹著嗩呐。我靜靜地看著他,就像是看著阿叔。他大約是發現了我的目光,轉過臉看著我,目光亮了一瞬,又立馬凝滯,變得深沉。

我與他的目光在春風中相撞,那一刹那,我突然心悸。這少年的眼居然和阿叔的十分相似。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重又低下了頭。

我從泠梧閣搬出來已經一月多,現下住的地方乃是塵封多年的破落院子。

夜晚我躺在床上,隱隱間似乎聽見了阿叔吹奏的送嫁曲。我知,這是幻覺。從年後開始,我總會出現這樣的幻覺,總會聽見一陣若有似無的送嫁曲,就如同我出嫁那日,阿叔站在淮河邊吹奏的一樣,悲傷而纏綿。

我的病一直未好,如今又有了身孕,這幻覺便越發似的真實了一般。那曲調就仿佛阿叔的眼,他凝視著我,目光溫柔如水,亦淒涼如霜。

我手撫上小腹,半夢半醒之間似乎聽到了一聲慘叫。

第二日傳來噩耗,有人在府中的湖裏發現了丫鬟小紅的屍體。劉媽媽來看我,一個勁地對我道:“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那小紅是顧家老太太的丫鬟,平日裏仗勢欺人,尖酸刻薄。她也刁難過我好幾回,如今我缺吃短穿,也都是因為她的緣故。

劉媽媽告訴我,小紅死不瞑目,被人發現時,屍體都泡得發白。

又過了幾天,劉媽媽告訴我,我先前所住的泠梧閣夜裏突然起了火,被燒了大半。有人說,他們聽見那樓裏曾傳過桀桀笑聲,不似人所發出來的。

顧家有鬼的事被傳得越來越厲害。我想,大約是因為這件事,我神經也變得衰弱起來,總是恍恍惚惚。夜裏時,仍能聽到那首送嫁曲,纏繞回響在我耳畔,忽遠忽近,卻始終不曾離開我。

屋子裏總是一股潮濕的黴味,劉媽媽讓我多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我一個人慢慢地走在花園裏,路過的下人隻如同撞見空氣一般從我身旁走過。我仰起頭迎著陽光,全身都溫暖起來。有風緩緩吹過,柳條拂過我的臉,帶起一陣輕癢。

我伸出手拾起落在臉上的柳條兒,卻在此時一對新燕倏然劃過這片碧色,我腦袋裏一片空白,下一刻便覺得天地倒轉過來。天很藍,雲很白,春天很溫暖。我耳邊是阿叔的聲音,他說:“我怎會放心留你一個人?”

接著,我便沒有了知覺。

我知,阿叔是舍不得留我一個人的。

我在睡夢裏,聽見了那首送嫁曲。它就在我耳畔,斷斷續續,如嗚如咽。我睜開眼,日光從洞開的房門射進來,他便站在那片白光中,手執著銅黃色的嗩呐,靜靜地吹奏著。我朝他伸出手,他卻猛然一驚扭頭消失在白光中。

這不是夢。我很清醒。可我動不了,四肢被牢牢地鎖在床鋪上。接著我看見顧天澤慌張地奔到我身旁,他將我擁在懷中,一個勁地喚我“玉兒”。可我仍瞧著那片日光,期望著那個消失的身影能夠再度出現。

我因為神經衰弱而昏迷,磕在一塊石頭上險些流產。顧天澤也因此日夜守候在我身邊。我們已到了無話的地步,他守著我時,我便裝作仍在睡夢中的樣子。

這樣躺在病榻上大約過了半個月,顧天澤的婚期也因我的病情而推遲。聽劉媽媽說,我病中的這些日子裏,那鬧鬼的事情已大半平息了。

可我心裏的波卻依舊沒有平息。

我終於能夠下地。在一個夜晚,我提著燈籠一個人走出房,嗩呐聲輕輕地回響在我耳畔,我知道我該去哪裏。

我終於在一個偏僻的院落裏找到了那個戲班,那瘦臉的少年此時正站在院落中吹奏著嗩呐。不是別的曲子,正是那首送嫁曲。

他聽到我的腳步回過頭靜靜地望著我,轉而笑道:“你終於來了。”

“你是誰?”我問。

他說:“我是方子墨。我來找我大哥,卻在淮河邊救了一個人。”

他平靜地訴說著,月光灑在他的身上,被風吹亂,如同流水。

“你大概也猜到了,那個人是我大哥方子青。臘月二十八船沉,所有人都以為那船上的人全死了。可誰也未曾料到,有一個人居然從那冰冷的淮河水裏一直遊到岸邊。其實到現在我都不明白,大哥哪裏來的信念,居然會那樣堅持著活下來。

“我救了大哥,想帶他回家。可他固執著非要來顧府。我問為什麼,他說,他這一生最牽掛的人在那裏,所以他要去那裏。”他說完,對我挑起嘴角微微一笑。

“那……那他人呢?”我心隨著他的話語大起大落,發出的聲音已經不似人聲。

方子墨微微揚起頭,說道:“他原本隻是想來看看你,看你過得好不好。可是才一來就聽到顧天澤要納姨太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了,為了阻止這件事,什麼鬼影什麼笑聲,還有那場無名的大火,全部都是大哥做下的。他想見你,卻尋不著你。關於你的行蹤,所有人都再三緘默。他每晚吹奏著那首送嫁曲,可總也不能將你引出來。”

我聽聞此話,幾欲崩潰。我一直都認為那些纏繞在睡夢中的送嫁曲,都隻是夢而已:“那他為什麼不去找顧天澤?為什麼……”

“為什麼?”方子墨冷笑一聲,“我便告訴你為什麼吧!”

“我見到大哥時,他已然將大半條命丟在了淮河裏。淮河上凍,結成的冰便如刀刃一般。你以為,一個大活人在這刀海裏遊,除了冷就不會有什麼別的麻煩嗎?!大哥全身上下都被冰刃割裂,我找到他時,他已經不成人形。冬天裏也就罷了,可天一回暖……一回暖……”方子墨說到此處,眼裏已有淚光。他咬住嘴唇,哽咽了半晌才接著說道,“他不願去看大夫,大約是因為他明白自己活不久了。天一回暖之後,傷口便化膿,甚至……甚至長蛆……”

“我阿叔人呢?!”我已不能等他說完,近乎尖叫地問道,“方子青人呢?!”

“他死了。”方子墨發狂地看著我,口中笑道,“他用他最後的時間為你做最後的事情。他死了,也不曾後悔過。”

我淚如雨下,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我隻覺得我也掉進了淮河裏,冰刃劃破我的身體,劃開我的心髒。我伏地大哭,卻再也沒有那麼一個人將我攬入懷中,輕聲安慰。

“我聽多了大哥吹奏的曲子,便也學會了。我無法找你,隻能慣用他的方法來引你過來,這麼多天,你終於來了。”方子墨垂頭看著我,歎息道,“我原先那麼恨你。我大哥那麼優秀的人何苦為了你淪落至此。可是,我恨不來。大哥……還有你,這一切,都是命。

“你好好和顧天澤過日子吧。你幸福,大約也是我大哥最願意看見的。”方子墨走到我身邊,將那把舊了的黃銅嗩呐交給我。他垂下雙眸的模樣像極了阿叔,“他說過的,他舍不得留你一個人。而如今,你卻也已不是一個人了吧!”

我如今已不是一個人。

我伸手撫上腹部,已經能夠感受到胎動。我乞求顧天澤休掉我,他終究不肯答應。他也知道這一切,方子墨同我說這些的時候,他正站在我身後。

我、顧天澤,還有我阿叔,方子青,我們是被捆綁在一起的人。我嫁給顧天澤,是青蔥少年時一個草草的決定。而這個決定,終究是毀了我們三個人的一生。

我仍時常做夢,抱著那把黃銅嗩呐。夢裏,我穿著鮮紅的嫁衣站在淮河邊,阿叔迎著風將我的蓋頭挑開,他垂眸看著我,目光深沉而溫柔。

他沒有為我吹奏那首送嫁曲,因為這一次,我終於沒有嫁錯。

我終於,嫁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