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靈歌送嫁(2 / 3)

我擰斷了手中的草莖,頭也不回地跑掉了。我想,阿叔終歸是要丟下我了。阿叔不要我,我便也不要阿叔了。

我不知跑到了哪裏,總之是個連我自己都不清楚的地方。我一路跑一路哭,最後索性坐在一處無人的草堆後麵認認真真大哭起來。

哭得久了,我累得不自覺睡了過去。醒過來時,卻是在阿叔的背上。星辰布滿了夜空,田野間的風輕輕吹過,我瑟縮著肩膀,眼淚又掉了下來。

“你哭什麼?”阿叔悶悶地說。

我抹了一把眼淚,又吸了吸鼻子,賭氣道:“阿叔還來尋我作甚!阿叔反正是不要阿玉了!”

阿叔的腳步停了下來,他將我放到地上,扶著我的肩膀迫使我抬起頭看著他。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阿叔。

他一貫是清爽溫潤的如玉公子,何時這樣狼狽過?那滿頭的大汗,那通紅的雙眼,還有平日裏總是愛笑的嘴角此時卻憤怒地向下垂著。

“你何時聽到過阿叔不要你了!”他語氣放得重了,斬釘截鐵似的。

我被阿叔的模樣嚇到,呆愣了片刻,便無措地放聲大哭起來。過了許久,阿叔終是歎息一聲,伸出手將我抱進懷裏。

“莫哭了傻丫頭……”阿叔撫著我的後腦勺,麵頰貼在我的額頭上。

我抽噎了幾聲,縮進阿叔清冷的懷抱裏,委委屈屈地問:“阿叔……你要娶李小姐了,對不對?”

阿叔詫異地看著我,片刻失笑道:“你聽誰講的?”

“是我親眼看見的!”我緊抓著阿叔胸前的衣襟,膽怯而小聲地問道,“阿叔,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阿叔盯了我半晌,眼裏越來越多的溫柔沉澱下來。他將我往懷裏帶了帶,一如既往的,聲音低沉而溫柔:“我怎會舍得留下你一個人呢?”

我在阿叔身邊長了十七年,直到我嫁給顧天澤。

嫁給顧天澤起先的幾天,我確實是十分開心的。顧天澤寵我都寵到了心尖上,他為了護著我,甚至頭一次頂撞了自己的母親。阿叔從未用什麼禮教來約束我,大概也正是因為如此,我便從不知看人臉色。顧家老太太一看見我總會說:“那個不知禮數的野丫頭!”

我為此偷偷哭泣了好幾回。有一回被顧天澤看見了,他去找自己的母親理論,回來時他臉色也不好,悶悶地睡了。第二日我卻一整日都沒看見他。

如此過了兩日,我求顧天澤帶我回家看看。他隻看了我一眼,臉色有些陰鬱,隻應著這幾日忙,過兩日送我回家。然而兩日複兩日,顧天澤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

我見回家無望,便托管家寫封信給我阿叔,希望阿叔來看我。寫了好幾封,依舊沒有回音。

顧天澤不願見我,而顧家上下又並不待見我,那一陣子我過得不好,孤單時也格外想念阿叔。每天晚上總會夢見阿叔,起先還能看見阿叔的笑容,後來,阿叔連笑容都沒有了,他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斬釘截鐵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與我已無任何關聯了!”

這正是顧天澤拒絕我回家的理由。醒來之後明知是夢,我卻依舊會被一種沒頂的絕望籠罩。我以為,阿叔他遺棄我了,再也不要阿玉了……

這樣反反複複,我終於病倒。纏綿病榻數日之後,久未露麵的顧天澤突然出現了。我仿佛是抓著一根救命草一般抓著他的手急切道:“天澤,為什麼阿叔不來看我?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你送我回家看一眼他好不好?”

顧天澤冷笑一聲抽回手,他什麼也不說,隻是從管家的手裏接過一個盒子遞給我。

我似乎能夠預料到裏麵是什麼東西。打開後,果不其然。

顧天澤遣退了管家,他衝我笑了起來,笑容陰狠,令我不寒而栗:“從嫁給我那晚開始,你夢中一直在喚著一個名字——子青。嗬,子青是誰?”

他語氣譏誚,冷笑著看我:“派人打聽之後我才知道,你那心心念著的夢中人居然是你的養父方子青!”

我咬唇看著他,隻告訴自己不要哭,可是眼淚怎麼也止不住。

顧天澤站起身,冷睨著我,目光寒冷又有些絕望:“我原本不信,可是玉兒,與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會與你的那位阿叔有關聯。看戲時,你說吹嗩呐的沒你阿叔吹得好。買綢緞時,你說你阿叔穿青色長衫最是英俊。甚至用膳時,你都會說你阿叔最愛糯米甜食。為什麼我們的生活一定要被籠罩在你阿叔的影子裏?為什麼你不能停止去想他?甚至在夢裏,你那顆心都不願分給我一絲一毫!”

我不知如何反駁,仿佛是被人剝去了用來遮蔽自己的外衣,我頹然地收回手,眼淚一滴滴落滿了整個臉龐。

“玉兒,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顧天澤走近我,俯下身微微眯起眼看著我,咬著牙齒一字一頓:“這叫亂——倫!”

一股巨大的羞恥感將我淹沒,使我全身顫抖,四肢發冷。我甚至連哭泣都停止了,隻一味低著頭閉著眼。我好想阿叔此時能在我身邊,在顧天澤的咄咄逼問中我還能摟著阿叔的脖子,躲進他的懷裏。

“玉兒,我喜歡你,是真心喜歡你。可你呢?你是不愛我的。你的心裏沒有我,盡管你每日都在我身邊,可你的心仍留在你阿叔那兒。”

顧天澤輕輕歎息,語氣荒涼。他似乎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神情有些飄忽。靜默了好長時間,他才開口:“我不會放你回去,你也別想見到方子青一麵!

“你記住,你是我顧天澤的女人。死了,也是我的女人!”

我確實再也沒有見過阿叔,到死都沒有見到他。

我仍舊被禁錮在顧家大宅裏。死的不是我,是阿叔。

我嫁過來的第二年開春下了一場雪,大家都說這是瑞雪兆豐年。

我望著窗外的雪,隻覺得冷。自去年一場大病之後,身體也大不如從前,入冬又染了風寒,出不得門。所以外麵的一切喜慶景象都離我十分遙遠。

我仍住在泠梧閣,這象征著女主人的樓閣。泠梧閣格外的大,我一個人住在裏麵,也顯得更加冷清。大年初三,許久未見的劉媽媽來看我了。她與我同村,平日裏對我也多加照顧。

劉媽媽大年初一便得了假回家。我很歡喜劉媽媽來看我,也歡喜她同我說那些顧家以外的故事。

劉媽媽語氣風趣得緊,我被她逗得露出了久違的笑容。說了許久的話,劉媽媽才端起茶喝了一口,我趁機連忙問道:“我阿叔……他過得好嗎?”

劉媽媽指尖一顫,那捏著杯蓋的手鬆了一鬆。隻聽得咣當一聲,那前一刻還精美非常的瓷器下一刻便化為了齏粉。這脆響回蕩在空空蕩蕩的樓閣裏,撞得我耳膜生疼。

“少奶奶不知道嗎?難道少爺沒有告訴您?”

劉媽媽慘白著臉看著我,一向精明潑辣的她此時呆愕得像個木偶。

我的心微微一沉,可麵上仍強自歡笑,說出了心中最壞的打算:“我阿叔難不成……成親了?”

劉媽媽聽罷,神色躲躲閃閃,半天才小聲答道:“少奶奶想哪兒去了……”

“那是何事?”我的表情因緊張而顯得猙獰。

劉媽媽大概從未見過我如此模樣,嚇了一跳,半晌才支支吾吾道:“臘月二十八,方先生隨淮北的一個商隊過河,那河裏結的冰撞破了船板。船……沉了!”

我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劉媽媽呀劉媽媽,你這謊扯得太不高明了……”我一邊捂著肚子一邊抹淚,斷斷續續道,“我阿叔怎麼可能會到淮北來?他三年都沒來看過我了,怎麼會突然過河來?我不信,你在瞎編!”

劉媽媽見我如此,也急了,嗓門放大了些:“少奶奶怎麼能這麼說!我說的可句句都是實話啊!方先生一直都沒收到您的信,本來以為您過得好,這便也罷了。您居然兩年過去了都不回去看看他,方先生定以為您是出了什麼事,這才臘月二十八匆匆地來見您。

“那天本就不是過河的好日子,那商隊手裏一批貨耽擱不得,二十八夜裏就要過河。方先生幾日都找不到願意渡他過河的船,便隨著那不怕死的商隊過來了……

“村裏人說,那幾天河要上凍,是絕對不能通船的。方先生怕是急了吧……哎,少奶奶,你笑什麼?你……你又哭什麼?”

我也不知我在笑什麼,又在哭什麼。

我渾渾噩噩地將劉媽媽送出了房,打開窗望著窗外的雪。眼淚在臉上結成霜,嘴角也凍得無法垂下。

阿叔說,他會來看阿玉的。

他沒有食言,他來了,隻是沒有到達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