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展開了卷軸。
那是一幅肖像。
她從不知道有這樣一幅畫存在。
畫中的女子有著與她極為相似的麵容,正含笑看一個小丫蹣跚學步。這小丫赤著白胖的一對腳,右腳背上赫然有一處殷紅的胎記。
當然,同樣的胎記,她的右腳背上也有。
愛女伊汐學步。一邊落款,正是文懷太子的名號。
“啊——”隻見右相狂呼,抱著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涕淚俱下,悲戚萬狀地呼喊起來,“吾友!蒼天有眼,你竟還有這一點血脈在世!吾友!是我對不起你……”
隨即他哭著上前來解她身上的繩索。
許是被右相狂亂的樣子所懾,嘈雜的朝堂竟忽然寂靜了一刻。
但也隻有一刻而已,下一刻,各種各樣的聲音又幾乎同時響起,質疑的、驚喜的、誓言忠心、喊打喊殺……
什麼都有。
“諸位!”卻聽仲嵐厲喝,大聲道,“當務之急,難道不是徹查弑君大案,捉拿真凶嗎?!”
說這句話的同時,他將先前押上來的那兩個人丟在含英的麵前。
生死交鋒,即將開始了。
四周的聲音漸漸地消減下去,而她看著仲嵐胸有成竹的樣子,便知這一役他必勝無疑。不過其實勝敗又有什麼關係?誰王誰寇又有什麼關係?
這裏有這麼多的人,百官都在看著他們,可她隻看到了仲嵐。
這一刻,她隻想撲上去,吻他薄涼的唇,用她舞者的腿纏住這該死的男人。
告訴他,再也不許離開她。
最終,含英敗了,敗得非常徹底。
仲嵐在詐死的這段日子顯然做了很多事,不僅救下了含英意圖滅口的人,甚至找到了那個販賣青翎與嘉木給他的南國的商人。
鐵證如山,含英隻能供認弑君的罪名。
而後來伊汐才知道,在仲嵐闖入千重闕的同時,南州王的一萬精兵就埋伏在兆京城外,隨時準備牽製十二連營。
深夜,含涼殿中一燈如豆——這裏是文懷太子的舊居,按大夏國製,帝崩而無儲,國事由丞相暫代。於是右相安排伊汐住在這裏。
這當然也是仲嵐的意思。
聽他說過一萬精兵的事,她不禁疑惑:“你如何說服南州王借兵?”
“隻有我知道……玉芳華的埋骨之地。”仲嵐露出了冷然的笑容。
真正的玉芳華兩年前出遊時死於意外。
當時仲嵐先一步接獲消息,便想出這移花接木的法子,將自己最得力的鴆者紅蕪送了過去。
怪不得他之前對那個“玉芳華”如此信任。
“這……”聽過詳細,她覺得有什麼不對卻又說不上來,但還是抓住了一個重點,“那如今事情揭破,日後南州王恐生二心……”
南州地處邊陲,南州王戍邊多年手握重兵。
可能會形成很不利的局麵。
“那就是你的事了。”就在她擔心的時候,卻聽仲嵐這麼說。
“嗯?”
“你的江山,難道還要我替你操心嗎?”
他笑了起來。
(八)
仲嵐說……他不要皇位了。
他說如她所言,紅蕪假冒玉芳華的事南州王必不肯善罷甘休,所以他縱然坐上皇位也未必坐得穩。而比起他來,右相定然更願意支持她這個故人的遺孤。
更不用說那些太子的舊部,他們會把東山再起的希望放在她身上。
“這些人會成為你的助力,或許也會變成你的阻力。”她聽著他的分析,簡直像在交代後事,終於忍不住說:“那麼你呢?”
“我要帶紅蕪歸隱。”
他說當日紅蕪為明若女帝識破身份,不堪威逼利誘而對他下毒,雖然是對不起他,但也是他沒能善加保護。如今假冒之事揭穿,南州王一腔怒火必然也會撒些到紅蕪的頭上,所以他要帶著她一起去避避風頭。
“紅蕪紅蕪!你心裏既然隻有她,那帶著她遠走高飛就是了!何必來救我?!”
最終她聽得忍無可忍,拍案而起。
“因為我欠你娘一條命。”
他說。
幼年寓居兆京,他曾見過文懷太子和她的母親。
大約四歲的時候他溺過一次水,正是被那女畫師所救。
“隻是印象都很模糊了,我甚至記不清她的臉……直到那天你掉進水裏,我看到你上岸時的樣子……”
救命恩人透濕的模樣。
那或許是他幼時記憶裏最深刻的畫麵。
她這才明白為何當日他那麼失常,還有最初的相遇……
姑娘,你很麵善……
“哈哈——”她失笑,感到嘴裏苦澀的味道正蔓延開來,“好,那現在你命也救了,皇位也讓了,你是該走了。走得遠遠的!再也別回來!”
這是她第二次,叫他走了。
“別生氣嘛,伊汐,一夜夫妻百日恩,得了空……我還會回來看你……”
“滾!”伴隨這聲厲喝的,是砸在門框上的硯台。
仲嵐大笑著,掠出了房門。
她追到殿外,卻隻看到他的背影,飛快地融入了夜色中。
再也不見。
半年後,在右相與那些舊部的支持下,她登上大夏尊貴的帝位,開始用雷霆手段掃蕩那些反對她的皇族。
言責,刑求,殺伐果斷。
就像人們曾經形容的那樣,她如孔雀化身——
生而為吞噬諸蟒。
光陰倏忽,她覺得自己幾乎沒有時間去想那個歸隱之人。
直到某一天,有鴆者求見。
重華殿的內殿中,她第一次看到假玉芳華的真麵目——名為紅蕪的女子,嫵媚而不失英氣,隻是眉宇間有著濃重的怨恨之色。
“他死了。”
這是紅蕪的第一句話。
而當她自禦座上跳起來的同時,鴆者忽然痛苦地跪倒,開始大口大口地嘔血。
(九)
仲嵐死了。
聽聞紅蕪所言的那一刻,伊汐覺得自己或許在做夢。
怎麼可能?那個可惡至極的男人說著要去歸隱,然後自她麵前消失……
然後,他怎麼可能就死了呢?
可他真的死了,死在紅蕪手裏。
他一手栽培的鴆者,從不疑忌的幫手,當年在每次送來的點心裏下極少分量的毒,天長日久,侵蝕了他的身體。
直到被她發現點心中的問題。
可那時,仲嵐中毒已深。
“你為什麼不救他?!”她尖叫起來,一把抓住鴆者的衣襟,“他如此待你!一直都在維護你!”
卻見紅蕪咧嘴笑起來,黑色的血從她的嘴角不斷湧出。
“維護我?你別傻了!他一直維護的人是你……他自知命不長久,留我一命,將我留在身邊……隻不過是為了讓你對他死心。臨死他還想毒死我,哈,我就讓他知道,就算是以毒製毒,我也偏要撐著一口氣……來告訴你真相!”
鴆者看她的目光,怨毒無比。
她不知不覺放開了手,隻見紅蕪一下子癱倒在血泊中,似乎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抬頭看她。
“你和他,你們……誰也……別想好過!”
奮力吐出最後一個字,她目眥欲裂,氣絕身亡。
伊汐怔怔地看著她的屍體,耳邊還回響著鴆者最後的詛咒,透露了些許隱秘的情感。
你看這就是愛上的下場,到死,都沒能解脫。
內侍們在紅蕪的屍體上搜到了一個字條,上麵有一處地址。
依址尋去,是城南的一處宅院。當晚伊汐微服前往,到的時候發現裏頭隻有一間屋子亮著許多長明燈,素白裝飾,是一個靈堂。
棺木正對門放著,裏麵躺著仲嵐的屍體。
紅蕪將他殮得很好,容色如生,她看了,也就更加傷心。
他的樣子比她記憶中消瘦了很多,可想而知這一年多來受了毒患多少折磨。
可這一切,她都直到今日才知道。
檢視棺木的時候她在屍體旁發現了一本冊子,裏麵記載了一些秘辛,比如藩王隱事、朝臣舊聞等等,內容詳細事實俱在。
他既已歸隱,還搗鼓這些做什麼?
伊汐覺得自己一點都不明白。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對她這麼好,救命之恩已經還了,江山已經讓了。
他為什麼還要念念不忘?為什麼還要做這些?
思來想去,始終在腦海中徘徊的,隻有許久前那一句不經意的話——
本王還以為這輩子至少能得到一個人的真心呢。
或許那時,他已經知道自己得到了她的真心……
混賬。
“你想讓我死心?”她看著棺木中的仲嵐,人們常說人若死得安詳,看上去就像睡著了……但其實不是的。
死了,就是死了。
那個人,再也不會睜眼看你。
“你想讓我忘了你?”她又問,然後笑了笑。
“好,如你所願。”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邁出了大門,心裏想著——
她再也不會為他掉一滴眼淚。再也不會。
從此以後,仲嵐這個名字成了千重闕中的禁語,女帝不提這個故人,也不許別人再提。久而久之各種謠言風傳開來,香豔風流者有之,陰謀詭譎者有之,但女帝從來不加理會。
她想,這個秘密這輩子隻能有她一個人知道。
就是那個叫仲嵐的男人,已然成為她心底不能觸碰的傷口。
她若為孔雀,他就是她體內劇毒無比的孔雀膽。
想一想,碰一碰,都能要了她的命。
說什麼貪毒傷命。
多情,何嚐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