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你這孔雀化身,迷上我這條毒蟒?”他在她耳邊低語。
她狠狠踩了他一腳。
“去你的!”看著他痛得蹲下身去,她想他或許已經認準了玉芳華,已經不需要她的任何意見。
於是要走,裙擺卻被他扯住。
“原來沒有嗎?真可惜,本王還以為這輩子至少能得到一個人的真心呢。”仲嵐慢慢站起來,出其不意地親了親她的臉頰。
“放心,等我回來……不論我娶了誰,你我之盟依然有效。你該得到的東西,都會有的。”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水榭。
撫過方才他嘴唇輕擦的地方,她許久才回過神來。
“你滾!滾得越遠越好,回不來更好!”
黑暗中,她對著遠處大吼,帶著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擔憂與恐懼。
次日仲嵐人馬西行,晚間她見女帝發間多了新的精巧木篦,談笑間才知是仲嵐獻的。她不禁想他真是疏遠了她,這些動作一點都不曾讓她知曉。
他如此費心討好,莫非真是為了賜婚?
真不知道那玉芳華究竟與他有什麼故交,竟讓他如此放心。
(五)
結果,能回答這疑問的人沒有回來。
那個滿身血汙的下人被人抬著進的千重闕,他說仲嵐一行在路上遇到了流匪,諸人力戰不敵,仲嵐滾落山崖而死。
當時伊汐正在磨墨,聽到那人說他摔得血肉模糊,手一抖,鬆煙墨斷成了兩截。
當然女帝也震怒,立即下令派欽差前往協理此事。
但是那又有什麼用?她很清楚接下去的事情會如何發展,流匪會就此杳無蹤跡,又或者當地的官員獻上幾個人頭充作罪首。
仲嵐父母早亡,未婚配,無子息,沒有人會向女帝要求追查。
用不了多久,他在靈州培植的各種勢力也將被女帝一網打盡。
這就是敗者的下場。
至於她……或許孔雀化身的不祥惡名又會響亮幾分,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死了一個靈州王,千重闕中的儲君之爭還在繼續,諸多皇族子弟依然像眾星拱月一般圍繞著女帝,千重闕中,絲竹之聲終日不絕。
一天,席間又是她獻舞,腰間綴著孔雀豔麗的翎羽,曼妙的舞姿引來諸多癡迷目光。
但或許是拜那惡名所賜,她從宴會上退下,再沒有人來大獻殷勤。
獨自走過禦花園的小徑,長夢亭畔荼蘼謝盡,青青枝蔓亦在秋風中現出了些微的焦黃。
開到荼靡花事了。
她忽然覺得悲從中來,忍不住啜泣。
直到感覺有人到了身後。
“你是在為他哭嗎?”竟是含英。
自從那天她在仲嵐的府邸外拒絕他後,含英就再沒來找過她,她還以為青年終於明白什麼叫做知難而退。
顯然她低估了他的癡心。
“我沒有為誰哭。”她抹掉臉上的淚水,想要做出一貫驕傲冷清的樣子。但含英隻是憐惜地看著她,用帕子擦過她的眼角,輕柔地,仿佛怕弄破她嬌嫩的肌膚。
“你可以為他哭沒關係……不過我發誓,等你傷心夠了之後,我再也不會讓你掉一滴眼淚。”他認真地說著,英俊的臉上竟有些決然表情。
第一次,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描摹他的臉龐,隨後手便被他捉住了。
青年手心的溫度燙得嚇人。
仲嵐已經死了……她在心裏這麼對自己說。
她甚至為他流了那麼多的眼淚。
所以,也該是為自己另作打算的時候了。
(六)
當宮中開始傳言孔雀化身的女子又捕獲了一條名為含英的蟒時,她笑著問他:“你害怕嗎?”
他沒有扯什麼典故來反駁她,而是說:“我很快便向女帝請辭回封地,屆時你和我一起回去,再也不用聽這些閑言閑語。”
這個回答她很滿意,含英或許是不如仲嵐那樣懂她,但會寵愛她一生。
而且在仲嵐死後,那個理事於天下的心願似乎也不是那麼重要了,人心真是奇怪。
隻是此刻還不到走的時候,下個月南國的使者會來兆京,女帝點名要她作舞助興。聞知此事,含英忽然想起了昔日那頂珠冠:“伊汐,到那天你戴那頂珠冠好不好?我再叫人做一身相稱的舞衣,一定很好看。”
她沒有理由拒絕他。
於是滿口答應。不多時含英果真捧了一條豔藍的舞衣來,說這美麗的顏色是取孔雀胸前之翎浸染而成,縱然著過百年,也能依然豔麗如新。
“哎哎,一百年後,難道還要我的枯骨披衣起舞嗎?”她聽了,忍不住笑著說。
什麼百年,誰都知道人生在世,瞬息浮生。
但稀罕東西就是稀罕東西,使節來訪的那天,她身著舞衣款款入席,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隨著一陣急促的鼓點,樂聲四起。
這或許是她最後一次在這千重闕中獻舞,所以她跳起了昔日從隱居之地出發時,曾在佛前供奉的那支。
心應弦,手應鼓。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飄轉蓬舞。
騰挪回旋之間,她聽見了驚歎聲。那是當然的,有人曾說她的舞姿宛若傳說中的伎樂天,能媚惑眾生。
可惜如此供奉,仍然不能打動佛心,她此行的願望沒能實現。
忽然,驚歎變成了驚呼。
弦斷,鼓停,她也止住舞步。
看到女帝倒在地上,七竅流血。
殿上一片死寂。
“且慢!”當右相欲上前檢視時,含英忽然在旁大喝一聲,隨後他離座在殿中巡視起來,目光自眾人臉上逡巡而過——
最終,落在了她的身上。
“拿下!”
當侍衛衝進來將她按倒的時候,她看著含英麵無表情的臉,忽然明白了什麼。
南有嘉木,青雀棲之。
南國深山中多有孔雀,吞蟒為生,遍體積毒。最毒的是它們的尾翎,而尾翎中最毒的,便是她珠冠上所綴,萬中無一的青翎。
但青翎雖毒,隻要不誤食便不會有事。
而能夠生出青翎的孔雀必棲息於嘉木之上,有此劇毒之鳥停棲,久而久之嘉木便生出一種特性——遇青翎而生毒,此毒沾膚入體,死者七竅流血,絕無生還。
仲嵐離京西往的時候,向女帝進奉了五把嘉木所製的發篦。
但現在她知道了,不過是有人又用了一次冒名贈禮的把戲。
“你要將所有的罪名推到一個死人身上?”身在天牢,伊汐看著門外的含英,他剛剛告訴她女帝的死因——那把嘉木所製的發篦,與她冠上青翎同處一室之後便開始滲出毒素,毒死了女帝。
現在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仲嵐生前預設的弑君之局,她則是與他狼狽為奸的妖女,竟在他死後依然忠實地執行著計劃。
而一向溫良直率的永安侯則是被她欺騙的受害者,更是辨出青翎嘉木,揭破陰謀的英雄。
“當然不。還有你,明天你會在朝堂上公開受審,以弑君叛國的罪名被判淩遲。”含英露出了她不熟悉的森然笑意,“仲嵐運氣好死得早,隻好你一個人受這剮身之苦了。”
她也笑了笑:“然後你便是本朝第一功臣,右相會鼎力支持你登上皇位,或許過不多久群臣還會發現女帝的‘遺詔’……”
“你一向很聰明。”含英輕輕哼了一聲,“別怨我。你也看到了,女帝跟瘋了似的一個接一個地殺,我豈能坐以待斃?”
現在牢房中隻有他們兩個人,這些話他說得肆無忌憚。
她也得以一窺他的真正麵目,得一個明白。
“真想不通,右相為何與你結盟?”這是她最後一個問題。那個有些固執的百官之首,當初仲嵐用盡渾身解數也沒能拉攏他,含英憑什麼成功?
“我查出他曾是文懷太子的布衣之交,多年來一直暗中追查太子英年早逝的真相。你說……這個籌碼夠不夠說服他幫我?”
她了然地點了點頭,然後轉身坐回草堆上,合目養神。
含英的腳步聲遠去,複而折返。
“不知道這句話你聽了會不會好受些……”他低聲說——
“我從未喜歡過你。”
她睜開眼,莞爾一笑。
“知道。”
其實無所謂難過或者不難過——他待她全無真意。而她待他,又何嚐不是一片虛情?
兩清了。
(七)
次日,果真如含英所言,朝堂上,她在百官麵前受審。
當然這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
“今有妖女伊汐……”右相宣讀著對她的處置,一旁的含英一臉凝重,似乎正在痛悔自己曾經被這樣一個女子迷惑。
“判為……”
“且慢!”
有人喝斷了宣判。
而當所有人都用驚疑的目光看著那個裹著披風的身影時,伊汐已經控製不住地戰栗起來。
她認得那個聲音。
那是仲嵐。
而當披風落地,死而複生的靈州王出現在眾人麵前時,朝堂頓時嘩然。
跟著有侍衛押了兩個人上來,一個伊汐不認識,另一個她認出竟是當日冒名前來送珠冠的下人。
含英居然沒有將這兩人處置了?她驚訝地想,轉眼看見含英慘白的臉,卻聽另一邊仲嵐高呼——
“弑君真凶在此!誰敢枉殺文懷太子遺孤!”
這下不僅她目瞪口呆,整個朝堂更是炸開了鍋。那些文懷太子的舊部群情激動自不必說,最激動的更數右相,隻見他一把揪住仲嵐的衣襟:“什麼遺孤?!你說誰是遺孤?!”
目眥欲裂,全無體統。
“當然是她。”她看到仲嵐指著自己,然後從懷中取出了一個有些泛黃的卷軸交給右相,“相爺昔日乃太子布衣之交,不會不識得其手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