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每一個字都清晰地落入她耳中,她想伸手拉他,周身卻已經被疾風圍繞,洞簫瞬間拔地而起,扶搖九天而上。白柔耳邊隻有凜冽的風聲,碧空之下,白雲悠悠似已過了千載,她匍匐洞簫之上,卻再看不見,故人笑臉。
五、
洞簫載著她朝東飛去,瞬息萬裏,腳下的景物變成了碧藍無垠的大海,抬頭望去,一塊漂浮在天際的島嶼遮天蔽日。站在這裏,能夠看見那島嶼的一角,一隻巨大的龍首如精鐵鑄造的一般,不時朝外吞吐著紫色的焰火。
這必是傳說中的九曜洲。她想起風隱對她說過的話:等師兄我飛升九曜的那天,帶你上去看看風景。
她看見又一隻龍頭吐出潔白的水柱,神鳥鳴叫盤旋而過,一道彩虹橫亙在水柱之上,映著日光蒸蔚,美似仙境。不,九曜洲本來就是仙境,所有琅羽門人都夢寐以求的仙境。
隻是仙境再美,若沒有自己的心上之人,怕也是無趣的吧。
洞簫似乎是了解到她的想法,在九曜洲轉了一大圈後,又飛回琅羽舊址。此時已經是黃昏,她站在師兄送走她的地方,師兄不在,幾個修真者也不在,四處狼藉一片,方圓三裏的樹木盡倒,就連那一泓幽靜的湖水也傾出大半,低低的水麵上漂著殘枝樹葉,混濁不堪。
白柔愣愣地看著眼前的瘡痍,然後瘋了一般四處尋找。沒有,沒有,莫說是屍體,連一滴血跡都找不到。
這難不倒她。她是擅長尋人查真相的樂執令,剛發生不久的事情,隻需灌注靈力奏一曲《歸神調》,便可將此地發生過的一幕再現。雖然這會損耗奏曲者相當大的力量,幾年都無法恢複,但此時此刻,這是她必須要做的事情。
白柔坐在荒敗的裸露岩石之上,抱著排簫,凝神靜氣,將靈力緩緩灌注,一曲悠揚樂曲輕輕響起——
風隱送走白柔,與麵前幾人鬥法,很快落入下風。千鈞一發之際,一位藍衫蒙麵人翩然而至,雖然臉在蒙麵下看不清,但那身形步法,分明是師傅!
師傅明顯已飛升登仙,不過揮了揮衣袖便讓四方震顫,霸道的威力令樹木折倒,湖水倒流。幾個修真者忙跪拜認錯,師傅也不予追究,放那幾個人逃命去了。
風隱跪拜在師傅麵前,希望留在身邊侍奉。師傅早已成仙,雖不需照料,但卻是唯一能指點風隱飛升的高人了。
風隱隨師傅繼續修煉去了,臨走時,他似是看到了白柔在窺探一般,轉過頭,臉上帶著一抹笑意:笨雪團,想再見我和師傅,就來九曜洲吧。
待你飛升九曜之時,便是我們再見之際。
一曲終了,一幕逼真的畫麵化作煙霧從白柔麵前消失,她開心得大笑,用衣角拭淚的時候,沒有看見在迷霧的一角,甚為違和的一點圖畫。
滿地鮮血瞬間蒸發成了赤色迷霧,那迷霧在日光的照射下,淡下去,淡了下去。
那是幻境之後,被《歸神調》召喚而出的真相一角。
六、
羽人若是動了七情六欲,就不是被逐出師門那麼簡單,尤其是過了化境隻待飛升的上羽,若熬不過情之一劫,心動神散,元神受創是小事,若走火入魔亂了神誌,連自己都不知會做出怎樣傷天害理的事情來。
風隱從不將情劫放在心上,他每日除了欺負笨雪團外,便再沒什麼消遣,門裏貌美少女不少,他多一眼都不看,心如磐石,一心修煉。
直到那日,他見到師傅走火入魔。
一向淡薄的師傅發了狂,打死打傷門人無數,琅羽台被師傅打開,湖水傾瀉而入,琅羽大亂,門人四下逃走。師伯用自己的樂器將缺口封住勉強維持,風隱去勸阻師傅時被打傷在地,在對方要下殺手的那刻,師傅忽然醒了。
短暫的醒悟後,師傅喚來一邊早已呆掉的白柔,要她以背叛師門、墮入情劫、屠戮同門的幾項罪責,奪其樂藝,除其元神,誅其身。
按照門規,樂執令要問出這情劫根源才能下手。師傅麵無表情說道:“她的罪責,我願一並承擔。”
白柔縱然有千萬個不願,卻從來最聽話,她將師傅依門規處置。而令風隱驚詫的是,師傅樂藝全失,元神被毀,心肺要害被白柔狠狠捅了兩刀後,卻仍一息尚存。他跪在琅羽祖師靈位之前,低頭不語。
師傅行刑時,師伯在一邊不忍看,而印象中就沒見過幾次的師叔,此時不知為何出現了,他看著師傅,嘴角似乎有一抹笑意。
行刑完畢,師伯再也封不住琅羽台的大水。此時門人死的死,逃的逃,剩下幾個傷者也早已被風隱和師伯遷至安全之處。風隱欲拉師傅一起離開,師傅卻掙脫了他,語氣淡淡的:“我與琅羽共存亡。”
白柔哭成了淚人,抱著師傅不放,風隱費了一番工夫才將她拖開。剛從琅羽出口逃出,身後大水洶湧而至,轉瞬間沒了他的腰身。
師傅還留在那裏。師傅不是仙人,那樣的大水,那樣重的傷,師傅是怎樣的內疚和絕望,才會用如此慘烈的方式終結自己的一生?
而白柔,自從逃出來後就一直盯著水麵發呆,她常伺機尋短見。一次跳湖險些喪命,被風隱救醒後,她狠狠地掐著他的胳膊:“為什麼救我!”
而她情緒平複之後,便又呆呆地注視著那片水麵,像是自語,又像是對他說話:“師兄,你以為,親手處置了師傅的我,還能原諒自己活下去嗎?”
那一刻,他的心被什麼打通了。
他明白了兩件事。一是白柔對於師傅的情愫;二是,見到白柔如此痛苦模樣的自己心痛難以自持。原來,白柔便是他的情劫。
其實若是放任不管,這情劫也不能成氣候。但偏偏就是——他無法坐視不管。
他以法力抹去了白柔關於琅羽門散和師傅之死的記憶,卻也因此埋下情劫禍根。
他為了私情動用靈力,心有雜念,再不能成仙。
可他還是要必須飛一次,琅羽羽人便是為了飛升而存在的。他看見了自己神往已久的九曜洲,那漂浮在空中的仙島,當他被一隻龍首吐出的潺潺水流噴濺到身上的時候,心痛得難以自抑,身體一沉,整個人連同洞簫一起墜了下去。
從此元神受損,元氣大傷。唯一可慶幸的是他沒有走火入魔,但他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了。
於是他在這有限的時日裏,偷偷尾隨白柔,和她浪跡天涯,看她嚴明執法,見她鑄好人頭塤,在那些虎視眈眈的搶奪者出現時,他也現出真身。
與白柔爭吵的那晚,她轉過頭沉沉睡去,他靠過來,撫摩她的銀發自語道:
“那年……我發現你的那年……若是不把你帶到師傅麵前就好了。若那年我抱起你,如偷了隻兔子似的離開琅羽門,找個喜歡的地方,兩個人一起……”
若當年,孩童少年,青蔥歲月,逍遙無忌,隻是……當時。
他歎息一聲抬頭遙望蒼穹,那晚璀璨無垠的星輝灑在他身上,他覺得驚豔,輕輕地搖了搖白柔:“笨雪團,你看今晚的星星多美。”
白柔隻是睡著,翻過身,囈語一聲:“師傅……”
七、
他收了她的塤。他費盡心力為她隱瞞的安寧,絕對不能讓這神塤打亂。毀了塤,不但少了許多利欲熏心的爭奪者,白柔再也不能得知當年真相。
那是他用飛升為代價捍衛的真相。
最後決戰一刻,他將自己水火不侵的羽衣為她穿上,將洞簫給她,讓她早早遠離凶險的修羅場。在他和那幾人生死一戰的時候,他履行了當初的誓言,帶她去看九曜洲的壯美奇觀。隻是,他不能親自帶她前往了。
他被那幾人重創,奄奄一息之際,將自己傷痕累累的元神引爆,強大的力量足以讓雙方屍骨無存,連血液,也會被蒸發得一點不剩。
而這些天,他早已在此處布好的幻境也準備就緒。以白柔非黑即白的性格,她一定會奏《歸神調》觀看真相,他事先做好的幻境會鋪在真相之上,白柔單純,一定不會察覺。
元神爆炸的瞬間,風隱仰頭看天,想象白柔見到九曜洲的雀躍心情,輕輕低語道:
“笨雪團,對不起啊,這次還是要再騙你一回呢。”
不過,這是最後一次了。
熾熱的巨響,驚天動地。
八、
白柔手中握著的水晶薄片轟然破碎。她看著那碎在掌心的痕跡,眼淚便落了下來。
那日她在鳳綰身上下了雙生符,當時為的是傷好後繼續追蹤。可她手上這片水晶破碎之時,便意味著,鳳綰已經不在人世。
再沒有追下去的必要了。
一段旅程已經結束,等待她的,是另一個開始。
她一生隻愛黑白二色。這世上隻有兩人能騙到她。師姐笑她非黑即白,親手做了朱紅紙傘,還在傘麵上手繪了青色的鸞鳳圖案。不管陰晴雨雪,她隻會在想起師姐的時候才會撐起。算命的人說她身如浮萍一世孤獨,在意她的,她在意的終究會離開。從前她信,而自從那個人在她手掌上留下一道橫紋後,她覺得自己的命理,便從此改變了。
白柔踏上新的旅程,她精進靈力,隻為一個人;她踏遍九洲,隻為一個目的。
他曾說過,他不想成仙,隻想和她在一起。但他最後仍選擇飛升棄她而去。他不來,她便去尋,無論他離她多遠多高,她都一定要尋到他,對他說,雖然她仍是仰慕師傅,但她,願意和他在一起。
她想和他一起,看這十洲風雲。
極寒之地,她披上白色羽衣,銀白發絲被朔風吹得紛亂,撐一柄朱紅紙傘行於天地間,孤獨的身影,與漫天風雪融為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