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說了!”聽到這裏,謝長君終於是無法忍耐,二十七歲的男兒,眼中全是眼淚,“那時候我不知道那盆櫻草花是做什麼的!等我知道的時候,你已經去了拓韃!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
如果他知道,他不會選墨清雅。
他珍愛的姑娘,他默默心愛的姑娘。
他在家族裏,為她披荊斬棘。因為他的家族,無法接受一個邊塞小城城主的女兒當他們的主母。所以那麼多年,他不敢告訴她,他怕那個愛字一出口,她就被他的家族斬殺。
他年少時的每一日,拋棄所有雜事,刻意等在藏書閣,隻是為了看她那雙沉靜的眼;
她每一次出征,他都站在人群中遠望,在心中與她別離;
她遇難,他甚至不惜動用自己家族的力量,千裏奔去救她……
隻是這樣深沉的心意,他都不能告訴她,每一件為她做的事情,他都要找出諸般借口,不敢讓任何人知道,他這樣深愛她。
他隱忍、等待,隻等待他真正成為家主、掌握實權的時候。那時候,他將從京城回來,名正言順地娶她。
然而在他送給她櫻草花那日,她卻執拗地不要他的許諾。他憤怒離開,等一回頭,他方才知道,她已經被他親手推送至拓韃。哪怕他鼓動朝廷出戰,哪怕他壓住消息拒降,哪怕他不懼生死,深入敵軍腹地,終於贏得這場勝利。然而這個女子,卻仍舊是回不來了。
他們所有美好的少年歲月都停留在了過去。而他們的未來,被他親手斬殺。
“如果你知道,也沒用了。”
她歎息出聲來,抱著劍,從城池上一步一步走下來。
“我答應過他,會好好活著,找到幸福。
“然後,我會死在我最幸福的時候。
“你放心,”她與他擦肩而過,“我會活得好好的,比誰都好。”
【9】
回來後,墨清顏更加不愛說話。
她隻同不相幹的人說話,對她的親人和謝長君,她從不開口。
她開始喜歡穿紅衣裳,她同下人說,因為納達說過,他最愛看她穿紅色的衣服。
她開始喜歡唱歌、跳舞。人們常常看到,她穿著一身紅衣,在後院裏跳舞。
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她醉生夢死,恍如那些聲名狼藉的浪蕩女子。
有一天夜裏,她甚至讓人帶她去買麵首,隻是半路便被謝長君強行帶了回來,扔進了屋裏。
“你不要糟蹋自己。”謝長君聲音裏有些顫意,“我已經將你帶了回來,你可以有新的人生,不管納達曾經怎麼糟踐過你……”
話還沒說完,一記耳光就打到了謝長君臉上。謝長君愣愣看著她,這是回到青城來,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不曾糟踐過我。”她開口,聲音中全是冷意,“他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如果你再說一句他的不好,哪怕我的武功已經廢了,我拚死也要殺了你。”
謝長君不再說話,過了許久,他終於是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隻是笑著笑著,就流出淚來。
“他對你好……他對你好了多久?兩年?可我呢?我從十五歲看著你,我教你一切,我用我的一切庇護你。可你如今告訴我,納達才是這世上對你最好的人?
“墨清顏,你還有沒有心?”謝長君怒吼,轉頭,卻隻看見那女子仿佛什麼都沒聽到一般,摸索著,拿出一個酒瓶,一口又一口喝起來。
隻是喝著喝著,她便流出了淚來。
從那天起,她再也沒出過房門,一日一日,隻是在裏麵喝酒。而謝家則由族長親自上門找墨家提親,迎娶的是墨家二小姐,墨清雅。
“墨大小姐已是聲名狼藉,公子不能玷汙謝氏清譽。若當真喜歡,可向二小姐提親,再迎娶大小姐。”
謝家人同墨城主和謝長君是這麼說的。謝長君同意了。婚禮前兩夜,墨家夫婦來找了墨清顏,然後同她說了這事。墨清顏端著酒杯,她看著燭光下父母慈祥的臉,片刻後,卻是笑了起來。
“我能在謝家活多久?”
聽到這話,墨家夫婦卻是一愣:“你在說什麼?”
“謝家怎麼可能真的容得我這樣不潔的女子進門?也隻有謝長君這種傻子才會相信你們的話。而你們……我的父母,”她仰起頭來,似笑非笑,“此刻,在你們眼中,如此敗壞家風的我,死了才是最好的處置吧?我嫁過去,然後不知不覺死去,讓長得一模一樣的妹妹當上謝家主母。真心好計謀,真心好算盤!”
夫婦沉默了,片刻後,她的母親猛地跪了下來,對著她痛哭流涕:“是我們對不起你。清顏……是我們……是我們毀了你……”
在他們心中,這個女兒是天生的寵兒。而小女兒總是那麼柔弱,那麼需要保護。他們從不曾想過墨清顏會輸,從不曾想過墨清顏會受辱,他們總是覺得,這個女兒無論在何時何地,總能為自己找到最好的人生。所以每一次痛苦,都隻能是她去承受,如果換成自己的小女兒去,她一定早已死去。
直到聽到她真的在拓韃受辱,他們夫婦才明白,自己錯了。無論哪一個女兒到那虎狼之地,都已是注定無法回來。如果回來……也隻能死去。
這樣難聽的名聲,墨家要不起。他們寧願她死在拓韃,也不能生著回來。
所以,墨夫人跪在地上,痛哭著懇求:“求你……不要毀了墨家的名聲……求你了。”
墨清顏大笑起來。她笑著起身,隻是笑著笑著,就哭了。
她看著麵前早已長了白發的婦人,依稀想起自己尚還年少的歲月,那時候她還是個孩子,怯怯地跟在麵前這對夫婦身後。
她終於閉上了眼。
“好……”她點頭,跌跌撞撞朝外走去,“好,我嫁……我死……如你們所願。”
【10】
她出嫁前一夜,換上了年少時喜愛的黑色袍子,梳了年少的發髻,然後去了藏書閣。
她在藏書閣中瀏覽書目,看到一本熟悉的書時,她伸手拿過,突然覺得有什麼阻力,抬頭一看,便見那熒熒火光間,一雙恍如明星的眼。
他們靜靜對望,許久後,卻是墨清顏先笑了起來。
“我再也拿不起劍了。”她說,“但是我想再舞一次謝氏劍,你來幫我,好不好?”
他略顯詫異,仍舊從書架後走了出來。
時隔十三年,他終於像年少時那樣,再從身後抱住她,握住了她的手。
劍起,風動。掩了那麼多年的愛恨。
舞完了劍,謝長君卻沒放開她。他死死抱住了她,低啞著聲音道:“我以後,會對你很好,比納達好一千倍,一萬倍。
“所以,忘了他,再愛我,好不好?”
她沒說話,隻是轉過頭,在霞光中靜靜看他。她那一雙眼,恍如當年,黑白分明,沉靜如水。
第二日,她換上了嫁衣,然後嫁給了他。
如外界所說,當天夜裏,在他用秤杆挑起她蓋頭的那一刻,他看到她不知哪裏來的力量,從袖中抽出了劍。
那是納達給她的劍,他曾和她說,要她死也要死在人生最幸福的一刻。於是她就真的在這一刻,用這把劍,插入了自己的胸腔。
她看到他驚慌失措的眼神,看到他的眼淚。
她想起那麼多年來,她日日夜夜夢回的地方。
那個藏書閣,那個紫袍白衫的少年。
他抽出書來,然後一抬頭,便看到了她。
四目相對,盈盈燭火,漫漫時光。
【11】
夢境轟隆隆震動起來,我這才反應過來,我已看完了這十三年。
我轉過頭去,看見了墨清顏。她還穿著喜袍,和謝長君手拉手站在一起。
“我死後,執念化作牢籠,將他一直拘在這個夢裏。這個夢我出不去,他也出不去。”
“可是,他注定是要走的。”我輕輕歎息,看著麵前這個姑娘。她不再說話,轉頭看向了旁邊的謝長君,那目光沉靜而溫柔,仿佛是在看他最後一眼。
謝長君輕歎了一聲,將她抱在懷裏:“你以為這是你的執念,你又如何不知,這也是我的執念?”
他這話一出,我和墨清顏都呆住了。我們一直以為,是墨清顏將他困在夢裏,結果卻是他自己,將墨清顏困在了夢裏。
可不管誰困住誰,我都容不得了:“但無論謝公子走不走,我都得求謝公子醒來,幫我個忙。今日謝公子不自己走,在下就隻能強求了。”
我要挾了謝長君,終於同他二人達成協議。謝長君隨我走出夢境,為我翻譯《還陽術》,墨清顏則繼續待在夢中,等他翻譯完書後回來。
我帶謝長君走的時候,墨清顏就站在藏書閣門前,含笑道:“早些回來。”
那時桃花紛飛,她那樣情深的目光,讓我幾乎以為,如果謝長君不回來,她將在這裏等到永遠。
我應了她:“我必帶他平安歸來。”
可一月後,謝長君翻譯完《還陽術》那天夜裏,我正在房間裏準備帶他入夢的器具,謝府卻突然騷亂了起來。我房間的窗戶猛地被撞開,大師兄提著一盞鎖魂燈翻滾而入。
“走,謝長君死了,謝家馬上要來抓你。”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拖著我就往外衝。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他,許久後,才終於顫著聲問他:“謝長君,是寅魂?”
他拉著我飛奔在夜色中,薄唇微鉤,妖嬈而華麗的容顏帶了死死冷意:“你說呢?”
我腦子當即一嗡。
我想起那個夢境中的墨清顏,她和謝長君說,早點回來。
可是,他已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