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個人站在那裏,一個嬌美,一個俊秀,月光,小橋,流水。清雅的聲音響起來,帶著些許甜蜜道:“這一次去救姐姐,真是太勞煩公子了。若不是實在沒有辦法,清雅也不會求到公子這裏來……”
“舉手之勞而已。”謝長君笑笑,似是不甚在意。墨清顏默默聽著,片刻後,終於是揚起了嘴角,一雙清明的眼裏,滿是嘲諷。
她想,她總是愛想太多。總是喜歡將不是自己的,誤會成為自己的。
於是她轉過身,重新回到了宴席上。她從未這樣放肆地喝過酒,一杯接一杯。她看著他們一起進來,看著墨清雅坐在他旁邊和他說著話。然後她看著他站起來,走向自己,似乎想說什麼。隻是他還沒走到她身邊,一聲驚呼便響徹了大廳。
“報——拓韃來襲!”
一時間,滿座皆驚。
拓韃來襲,由謝長君領了十萬精兵與其一戰,墨清顏任副將,與謝長君共上戰場。那一戰由拓韃王子納達掛帥,雙方對決不過三次,謝長君便逼得對方退兵千裏。而後,拓韃送上了降書。
送上降書那天,墨清顏換上了女裝,守在營帳之外,等候著謝長君。她遠遠見到拓韃王子攜人而來,便明白,這場戰爭,終於是結束了。於是她便站在那裏,對他們展顏一笑。
那一笑眉目含春,如春水映梨,讓人心神蕩漾。交完降書後,納達走時問她:“你跟不跟我走?”
墨清顏卻搖了頭:“我為何跟你走?”
“你可知,按規矩,大宣不但會讓一個公主來和親,為了牽製城主,還會讓一個城主之子來做人質?”
“如何呢?”墨清顏仍舊含著笑,“我是青城唯一的將帥之才,我為青城出生入死,勞苦功高,這種事,怎還會讓我去?王子多慮了。”
聽到這話,對方卻是哈哈大笑起來,隻留了一句:“能者多勞。我等你來拓韃。”
說完,他便駕馬而去。然而回去之後,果真如納達所說,她的父母,都讓她去當人質。
她猶記得,那是入秋夜,她的父母抱著哭得梨花帶雨的妹妹同她說:“清顏,你是姐姐,你比她懂得多,見得多,武藝比她好,人也比她聰慧,送你去拓韃,我們放心。但如果送清雅過去,她怕隻有一死了。”
她看著那抱在一起的三人,依稀覺得,自己心裏插了千萬把利刃。
其實不過隻是早出生了片刻,怎的就是這樣大的差異?她忍不住彎起嘴角,笑出聲來。
“人質……哈哈……敵國的人質,你們難道不清楚是什麼待遇嗎?送我過去,清雅不能活著回來,我就能?”
她笑著笑著,就流出淚來。父母滿臉不可思議道:“清顏,你怎麼可能死。”
墨清顏不再說話,她已經明白,父母是鐵了心,放棄了她。她在夜色裏看那擁抱著的三人,許久,終於道:“我要謝公子選。
“他讓我去,我就去。”
【6】
墨家送了謝長君一盆櫻草花,而後告訴他,他家小女兒喜愛它,希望能在謝長君離開前,讓謝長君親手送她一盆櫻花草,完成她小小的願望。
但這是謊言。
墨清雅同家裏說好的是這一盆櫻草花屬於誰,就證明謝長君留下了誰。
於是在那個清朗的午後, 墨清顏看著他將櫻草花遞給了墨清雅。
墨清雅眼中頓時盈滿了眼淚,歡天喜地地伸手,想要接下。便就是這一刻,墨清顏的長劍猛地劈出,將櫻草花劈成了兩半。
劍氣淩冽,殺氣襲人。謝長君皺緊了眉頭,看著手掌間那碎開的櫻草花,還有那一道橫劈而過的傷痕。
“我也喜歡櫻草花。”墨清顏開口,聲音沙啞,“我也喜歡漂亮的裙子,我也喜歡精美的首飾,我也喜歡跟在父母身邊每天歡聲笑語,我也喜歡撲蝶玩耍。”
她說著,抬起眼,掃向了四周一直沉默著的眾人。
“隻是我是姐姐,所以從小我理當忍讓。於是所有不堪的、痛苦的、妹妹不願的事,都是我來做。
“隻是唯一讓我任性這一次。我喜歡這櫻草花,得不到,便讓我毀掉吧。”
說完,她轉身離開。踏著那一地金色的陽光,她想,她終究還是被拋棄了。
被所有人,哪怕是她深愛的人,拋棄了。
她的故土、她的家人、她的愛人,沒有一個願意留她。那麼她還站在這片土地上,便已是毫無意義。
後麵似乎有誰追了過來,她轉過身去,看到謝長君跑了過來。
“你喜歡櫻草花,我再買一盆給你便是。”他皺著眉頭,“清顏,何必如此?”
她沒說話,靜靜看著那一池波瀾的秋水。謝長君歎了口氣,走上前來,立在她身後道:“謝家如今我還不能完全掌控,等所有事完了,我來接你。”
接她?
聽到這話,她輕笑起來。
“不必了。”
她已經,再不想回來。
謝長君突就來了怒氣,怒吼出聲來:“你再說一次!”
說著,他便向上前,然而迎來的,卻是那冰冷的劍尖。
她用的是當年他教的謝氏劍法,執的是他送的名貴寶劍,站在霞光裏,靜靜看著他道:“我不等你來接我,也不想你來接我。不必了。”
說罷,她轉身就走。
這是,她少女時代與謝長君最後一次談話,無關風月,全是爭執。
【7】
第二日,謝長君起程回京敘職。不久後,墨清顏被人梳妝打扮,跟著和親公主一起送去了拓韃。
到達拓韃之後,她便被送到了安放人質的地方。拓韃人知道墨清顏武功高,到的第一天,便讓人挑斷了她的經脈,而後將她扔進了一個雜屋。那裏沒有暖被,沒有錦衣華食,受了傷的她躺在那裏,日複一日,除了別人偶爾送來的餿飯,竟是什麼都沒有。
有一天夜裏,幾個侍衛進了她的房。
她早知有這樣一天,隻是這時候,她已經握不住劍,已經想不出任何辦法。
她被按在床上,被人撕破衣衫,那時候,她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
想呼喚誰的名字,卻是誰都不能。因為她所珍愛的人,她以為會珍愛她的人,早已拋棄了她。
那是她人生這樣屈辱的一夜。之後的時光裏,每次回首,都隻讓人心中,鮮血淋漓。
冬天到了之後,她因為手腳上的傷口沒有處理好,終於患上了病。冬至那天,她發了高燒,意識迷糊不清。而那時候,那幾個侍衛還在她身上尋歡作樂。
她遠遠聽到了馬蹄聲,一時不知怎麼,竟想起了當年。
那時候,她還是少年將軍,意氣風發,哪怕是瀕臨死境,仍有那麼一個人,領千萬軍馬,從那山間俯衝而下。
那馬蹄聲漸漸近了,然後有人一腳踹開了房門。
接著是怒吼聲、求饒聲,她在恍惚間喊:“別殺他們……別殺……”
有人衝過來,用被子遮住她的身體,抱緊了她。那人哭著說:“清顏,我回來晚了……我的錯,我不該去征戰,不該讓我哥哥留在王都,不該讓他知道我喜歡你來折磨你……”
她恍惚睜眼,看見了納達。
那個少年王子,他抱著她,滿眼疼惜。
她突然明白,原來這世上,真的還有一個人在愛她。
她顫顫伸出手,抱住了他。
那一刻,她想,她對謝長君的愛戀,終於是死在了這一場又一場的絕望裏。
【8】
她成了王子妃。
而那幾個侍衛,被她用盡了刑罰,淩遲。
三年後,謝長君帥二十萬大兵攻城而來,勢如破竹,不可抵擋。拓韃戰敗,大宣拒降。不過一年,謝長君便已將拓韃逼得無路可退。
最後決戰那天,納達走的時候,墨清顏將自己的劍給他,然後將他的劍換到了手裏。她說:“殿下若戰死,清顏願以命相隨。”
納達卻是笑了,他告訴她:“清顏,我給你劍,是要你好好保護自己。你就算是死,也該死在人生最幸福的時候。我從沒給過你幸福,我知道。所以,你得去找到自己的幸福。”
說完,他帶著兵馬好好出征。而她拿著他的劍,站上了城樓。
那天她穿了血紅的衣,赤著足,看著那個珍愛她的少年,與謝長君狹路相逢。
那是謝長君送她的劍,在看到納達揚起那把劍的時候,謝長君怒不可遏,仿佛拚死一般,一劍一劍砍向納達。
最後,納達死了,劍斷了。墨清顏看著納達笑著倒下去,她站在城樓上,咯咯大笑起來。
謝長君駕馬走來,然後走上城樓,停在她身前。
大風吹來,揚起了他墨色的發。他看著嬌笑著的她,不過咫尺,卻覺得,兩人已是遠在天涯。
他眼中帶了惶恐,對著抱著劍的姑娘,沙啞著聲音喊:“清顏,你下來。”
墨清顏不說話,她站在城樓上,看著下麵一地的屍體。然後她看到納達,眼中滿是溫柔。
謝長君被這眼神刺得說不出話,然而他卻是再也不敢吼她,隻能紅了眼,帶了哭腔道:“清顏,我來接你了,你同我回家。”
“回家?”聽到這話,墨清顏愣了愣。片刻後,她抑製不住自己,大笑起來,“回家?我哪裏來的家?我的父母、妹妹都已經不要我,連你都不要我,我何曾有過家?謝長君,你真是太好笑了。
“我的家在這裏。”她手拿著納達的劍,張開了雙臂,“看到了嗎?這廣闊的天,這遼闊的土地。”
說著,她將劍指著城樓下,納達躺著的屍體,聲音帶了一絲溫柔:“而我的丈夫,他躺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