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戲還是要做足全套的。
終於南巽的誓詞念完,輪到她了。
“彼君南巽,吾心悅之……”才念了幾句,她便覺得不妙。
怎麼能是這樣認真的語氣?
南巽會發現的。
她試著讓自己更玩世不恭些,可是沒用。
念出來的誓詞還是那樣鄭重其事,就好像……
真的寄托了一生的幸福那樣。
南巽會發現的。
她絕望地想——
他會發現真相。
而真相就是……
她真的愛他。
(六)
“願結以侶,願修以好。”
願和你結為愛侶,從此與你長相好。
“托心相付,永無違棄。”
一生都不離不棄,心裏隻有你一人。
說什麼無冤無仇,說什麼不恨,那都是假的。
她恨死了許傾城。
不是恨她地位尊貴,不是恨她美貌傾城,隻是恨她能為南巽所愛。
隻是恨她今日之後,還能有長久的歲月與南巽相親相愛。
天曉得,她多想要長長久久——
與南巽在一起的時光。
不長的誓言,她越念,越恐懼。
不敢去看南巽的臉,怕在那上麵看見哪怕一絲了然的痕跡,怕死了他會洞悉她心中所想。
所有的,深深掩埋,且必須要深深掩埋的情意。
“小蘇?”
可最後,她還是聽見了南巽的聲音。
帶著一點疑惑。
還有他的目光,探究的,驚訝的,簡直能灼燒她的心神。
“以此為誓,永結同心。”幾乎是嘔血般吐出這八個字,她求救似的看向巫祝,麵目恐怖的老者當即一手抓住了南巽的右手,另一手覆上他的眼睛:“開汝之神魂,以結此契。”
下一刻,南巽便倒在了地上。
巫祝尖利的指甲一劃,割開了他的手指。
一滴血。
隻有一滴南巽的血融入了杯中的液體,巫祝將酒杯遞給她,她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南巽,然後仰頭飲盡杯中之酒。
所謂飲鴆止渴,大抵就是這樣的感覺。
酒液入喉落腹,菖蘇便覺得一股灼熱席卷而來,仿佛她身入火中,全身的每一寸都在燃燒。心裏害怕起來,她下意識地拉住了南巽的手,卻不想下一刻便全身一輕——
她竟拖著他,向天窗飛去。
衝出窗口的瞬間她鬆了手,看他恰好摔到地上,卻仍是未醒。
而原來神龕的上方就是觀海台。
浮於半空,她感受著烈焰燒灼身軀的痛苦,遠處陣陣海潮宛如誘惑的咒語,催促著她盡快投入冰涼海水。
銀月之下,她看到自己起了變化。
先是手背上的鱗片,而後是漸漸變形的手指,體內的熾熱在不斷壯大,像是要撕裂現有的凡軀,成就一個新的身體。
最後——
她化為了一條螭龍。
蛇身四足,被鱗無角。
巨大的,上古龍形。
“嗷——”想要說話,出口卻是低沉的龍吟,她隻好趕緊閉嘴。
體內的灼熱消退了,長年以來困擾她的螭珠之寒緩慢地凝聚,最終她感到那曾經散於四肢百骸的陰寒結化為一珠……
她將螭珠吐了出來,散發著青白熒光的圓珠緩緩落到了南巽的胸口,隻一瞬便沒入他體內不見了。
巫祝果然沒有騙她,月圓夜飲下南巽的血能令她化為螭龍,從而得到重新凝聚螭珠的力量。
隻是她再也不能化成人了,而且……
南巽動了一下。
她幾乎是驚嚇到了,想起巫祝說過得到螭珠後南巽很快便會醒來,她隻得戀戀不舍地盤旋了一周,然後——
向枯龍穴飛騰而去。
浸入海水,亂流霎時間自地穴深處席卷而來,裹著她翻滾直下。
即便是螭龍之身,也難抵抗這天地之威。
最後,她重重地落到了堅硬的地麵上。
睜眼,所見是白色的纖細支架交錯而成的巨大穹頂,支架上滿是生光的藻蘚,而穹頂之上則是幽藍的海水。
除此之外她還看見了很多人,多有異相,或是耳如鰭翅,或是麵有鱗甲……
是螭族人。
最後,她看到了三位長老。
沒想到你會做此決定。其中最年長者唇未動,聲音卻明明白白在她腦海中響起。你當真願意代替南巽?
放眼四顧,她看到每一個螭族人手中都拿著尖銳的利器。
他們是為剔骨而來。
那支撐穹頂的支架,是每一代螭龍子的龍骨所製,隻有蘊含著靈力的螭龍骨,才能隔絕海水,好讓這些螭族人繼續苟延殘喘下去。
所以每三百年誕生的螭龍子,其實不過是一個注定被殺的祭品。
這是巫祝告訴她的秘聞,當然他亦有他的目的,他不想螭息城失去年少有為的城主。
螭族也好,巫祝也罷,他們都隻想維護自己的棲身之所。
而她又有什麼選擇?螭息城的一城生靈是要保住的,南巽也是要保住的。
隻有她,無足輕重。
她甚至不能告訴他真相……即便能恢複他的記憶,他又能有多看重她呢?愛她嗎?會比愛許傾城更多嗎?又會不會因為她的犧牲而傷心在意呢?她不想測試這些疑問……
她寧可,永遠不知道答案。
動手吧。在腦海中直接回答,菖蘇想象自己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
我欠螭族的,欠南巽的,便都在今日還清了。
(七)
旭日初升的時候,枯龍穴停止了輕煙蒸騰。
而觀海台上,已經清醒多時的南巽正若有所思。
後來,螭息城與海市的聯姻終究沒成。
沒成的原因當然不是許傾城被毒死——雖然沒能得到另一半解藥,但她還是在休養了三個月後不藥而愈。
但是有了這一番出生入死的經曆,南巽委婉地表達婚事作罷的意思時海市的小令主也就更加難以接受:“這是為什麼?”
南巽給出的是一個老掉牙的理由:“我有意中人了。”
“是那個菖蘇?”許傾城一臉難以置信,那女子根本是最毒婦人心的最佳詮釋,這螭息城主是什麼口味才能對那樣一個人念念不忘?
可南巽說不是的:“不是她。”
“我的意中人……”他笑著說,目光中滿是追憶,“很久前便與我相識。”
無情怕多情,多情怕癡心。
看他這癡迷的德行,許小令主隻能認栽,悄無聲息地回海市去了,當然南巽也沒虧待嬌客,隨行奉上車載鬥量的珍珠說是給她壓驚。
送走許傾城的那天晚上,南巽在觀海台獨看明月高懸,體內寒意滿盈,失而複得的螭珠之力再度為他所用。
他化為螭龍之態,回枯龍穴走了一遭。
螭族的長老們感應到他的到來,率領一族人恭迎他們的王。
他沒留意到支撐穹頂的龍骨已然更換過——那是當然的,他被告知每一次螭龍子死亡後其龍骨會被用於庇護族人,是至高的榮耀。卻不知那些龍骨都是被生生剔下,還帶著血肉,以滋養那些能夠生光的藻蘚。
誰會告訴祭品他將被殘殺的真相呢?
所以螭族人保守著秘密。
而南巽則向他們告罪——數年來因為失去螭珠與記憶,他對螭族不聞不問,他是不合格的王,愧對族人。
而如今,螭珠與記憶都回來了,他會負起責任,護衛螭息城的同時亦看顧著枯龍穴。
族人們齊聲擁護,他也感動非常。
自枯龍穴返回時,南巽看到海麵上自己的倒影,忽然意識到他比任何一代螭龍子與螭息城主更為強大,這互相依存的兩地,他已是它們的共主。
滄海桑田,都是他的。
隻是少了一個菖蘇。
觀海台上,巫祝蒼老的身形佝僂著。南巽化回人形,巫祝似乎終於放了心,躬身行了個禮便退下了。
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控製住自己沒叫住巫祝。
用占卜或者其他任何法術來尋找菖蘇的下落——這大概是可行的,可也還沒到那一步,他對自己說應該沒那麼快就想念她。
結靈契那晚之後她就失蹤了,他猜她大概是害怕麵對他,所以出去避避風頭。隻是她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榮華富貴,可她就這麼遊蕩於外,哪有榮華?何來富貴?
還有就是,他其實已經不生氣了……不記得的時候,她終究是他的小蘇,至親至信,初見便有說不出的憐惜;而如今記得了,她更永遠是他的小小采珠女,珊瑚色的唇,黑珍珠般的眼,靈若遊魚,堅韌不折,讓他止不住地想要靠近。
她做什麼,他終究都會原諒她的。
更不用說……
結下靈契的那夜,她說誓詞的樣子,他還記得清清楚楚。
什麼長久的榮華富貴。
他想她和自己是一樣的,想要的,不過是長久的……在一起。
隻是她到底何時回來?
憑欄望遠,螭息城年輕的城主為了自己的意中人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實在是他還有一層隱憂,當初將螭珠渡給菖蘇是因為她有性命之憂,而如今螭珠回來了,菖蘇又如何了呢?
真是越想越擔心。
可她不出現也沒有辦法,他隻好安慰自己既然已經結下靈契,那麼自己無恙,菖蘇自然也就是無恙的。
這麼想著,他終於輕鬆起來,轉身返回閣中。
隻是邁著輕快腳步的螭息城主永遠也不會想到,當日他其實隻是為巫祝的法術所迷,並未如他以為的那樣與菖蘇結成生死同命的靈契。
當然也永遠不會有人告訴他,結靈契的那一晚,菖蘇燒去的素絹,其實本是要給他留言。
贈君以傾城,歸君螭龍珠。
多像曾經的那首情詩——隻差在了結尾。
是:
匪報也。
永相,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