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見過她。”半晌後,我回答。
“真的嗎?”
“真的。”
溫寅是失望的,即使是向來都以笑意示人,可這次我還是明顯感受到了他的失落,他轉過身離開,背影被自天窗打下來的光勾勒得消瘦而孤寂。我想,當他問出那個問題時有多少期待,現在的心情就要比那份期待還要多百倍的失望。
【8】
六年前,蘇州河岸。
我立於竹排之上,手捧著滿新采的荷,身後的竹排上是盛著蓮與荷的竹筐,穿霧過水,自江上而來,於江堤前止行,抬首望著那負手立於堤壩岸上身著白衫的年輕人。
那時的他真的很好看,斜飛的濃眉,明亮的星眸,高挺的鼻與薄薄的唇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恰到好處地分布著,英俊到讓人不由得有些臉紅。
“你是誰?”我問。
“我是來接你回家的人。”他微笑,背在身後的手遞出一隻到我麵前,微微彎腰如同邀請。
彼時,陽光隱隱自東方而來,卻被霧氣所擋,如那猶遮麵紗的美人兒,隻有依稀的輪廓,與江岸的白堤相伴,還有那江堤之上的人。
當時的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誰,是為何而來,但我卻被那笑容迷惑,在懵懂中伸出了手,想要遞到他的掌心之中,但卻又在此之前,見到有另一隻女子的手落進他的掌心。
“阿蕊,我們回去吧。”男子微笑。
“溫寅,你娶我可好?”女子問。
“好,當然好,今生我非你不娶,除非有一日你不願意嫁我……”
三年前,蘇州河岸。
清晨,我撐著采蓮的竹排在堤壩前再次遇到那個美麗的叫阿蕊的女子,她一身火紅嫁衣,牽著另一個年輕男子的手在快步跑著,私奔。
我撐船渡那個叫阿蕊的女子和那個不知名的男子過江,然後看他們相攜消失在晨霧之中。
後來,蘇州城裏的人都在說,那個叫阿蕊的女子逃了溫寅的婚,也有人說,其實當年的確是溫寅拒絕了和阿蕊成婚,將她趕離溫府雲雲。
是的,我撒了謊,我沒有告訴他真相,因為我無法告訴他,那個她心愛的女子離他而去,是因為愛上了別人。他心心念念的女子,並不愛他!
他的一切似乎都是因為愛著一個女子,既然是愛,就不要那麼殘忍吧!
【9】
我被放了出來,有人送我出城上船,要我離去,那人告訴我要想餘生好好活著,就永遠別再來蘇州。
“我想見溫寅。”
“別見了吧,見了也不會有好結果的。”那人瞥了我一眼搖頭離開。
可我最終還是沒有離開,隻寫了一紙信箋讓人送回去,告訴村民們村子保住了,我不負重托。
我重回林苑,鼓起勇氣踏入院內,一步步朝那個立於薔薇花架下的人走去。
“是你回來了嗎?”聽到腳步,溫寅停下手詢問。
“是我。”我的聲音在顫抖。
我以為他會罵我,會趕我走,但他沒有,甚至就如當日我於船頭走下時迎接我那般衝我露出了溫柔的笑意。
溫寅伸手碰我的臉,微微搖頭,道:“你瘦了。”
三個字,我卻不知為何忽然就止不住地哭了起來,我抓住他的手,緊緊抓住,問他:“為何,為何你還要對我這樣好?為何不恨我罵我?”
“因為你是我的阿蕊。”
“不,我不是你的阿蕊,我隻是一個江邊小城裏的采蓮女,我甚至與你的阿蕊有著完全不一樣的容貌,你已經知道的,隻是……你看不到而已。是不願村子被征用,所以我假扮了你心愛的人,我要你們溫氏商行倒下,破壞你們修渠的事情,保住我的村子。我利用了你對一個女子的思念愛意……我自私卑鄙地利用了你的愛意……”我解釋著,講述著,顛倒而混亂,聲音顫抖著,泣不成聲。
溫寅卻似乎沒有任何情緒變化,他依舊那麼微笑著麵對我,輕輕撫摸著我的臉頰,替我一點點拭去淚水,道:“不哭,我不怪你,你是阿蕊,做什麼我都不會怪你……”
“我不是,我不是阿蕊,這數月,伴在你身邊的是我,不是那個叫阿蕊的女子,你聽到了嗎,我不是那個叫阿蕊的女子,我一直想告訴你的……”我搖頭,再一次極力想要解釋,但溫寅側過了頭如同沒有聽見。
有人上前來,將我欲要再抓上溫寅的手擋下,告訴我說溫寅的病情自我與管家起事那次後加重,而自那日從牢獄裏見我回來後他更是病得神誌不清,如今不論我說什麼,他都不會明白的。
我不肯相信,怎麼會這樣,在我終於有了勇氣要告訴他我是誰時,他卻再不給我機會告訴他。
我後退,抽出被溫寅握著的手,溫寅開始有些不安地詢問,伸出手摸索。
“阿蕊,你在哪兒?”
看著溫寅在那裏打著轉,一聲聲喚著,我伸手輕捂住自己的唇,忍住想要大聲哭泣的衝動,隻想要轉身離去,離開這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但卻發現自己轉身後又無法挪動腳步。
“阿蕊,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我在這兒。”最終,我還是伸出手去,握住他在空中摸索的清瘦五指。
“是阿蕊嗎?”
“是我,我是你的阿蕊。”
“是阿蕊回來了,回來就好,我以為你又離開我了……。”
溫寅微笑,臉上的不安和惶恐漸漸消失,我微微閉上眼睛,任淚悄無聲息地滾落,但再睜開眼,將種種情緒壓於心底,隻留笑靨。
這是一種報應,一種懲罰嗎?我想是的,是老天對我欺騙了溫寅後給出的懲罰,我利用了他對一個女子的愛意完成自己的目的,現在……當我想要告訴他自己的真實身份時,卻發現我在他的心目中,永久也隻是那個女子了,根本沒有我。
【10】
溫寅是半個月後的傍晚離開的,傍晚時忽然醒來,溫寅說想看看外麵的天,我讓人將軟榻抬到院中那叢薔薇花架下。
“今日的天是什麼顏色?”
我抬頭看天,漫天的晚霞伴著雲彩在天際蔓延,有著一種似是要灼傷人眼的華麗。
“紅色,那種火紅火紅的顏色。”這是我第一次將自己所見到的真實天空告訴他。
“阿蕊喜歡藍色的天,那種湛藍的,所以我也喜歡那種天氣。”
“我知道。”我微笑回應他,伸手握住他消瘦的手。
溫寅伸過手來吃力地撫上我的臉頰,一點點細細地摩挲著,然後笑道:“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我啟唇,有那麼片刻的衝動想告訴他,我是誰,這也許是我最後讓他知道我存在的機會,但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隻是笑著搖搖頭。
溫寅擁抱了我,他已經那麼消瘦了,可卻還是執意要擁著我,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阿蕊,其實我是想娶你的,一直都想,但我卻不能,因為我知道,你愛著別人,你愛上了別人,我隻能放你自由……”
原來,溫寅早就知曉那個叫阿蕊的女子並不愛她,他全都知曉。因為那日他發現,原來那個叫阿蕊的女子愛上了別人,她有了更好的幸福,所以他成全了她,放她自由。
“其實,我知道你不是阿蕊,一開始我就知道。”他附在我耳邊輕聲說。
“那為什麼……”
“因為……因為隻要你願意假裝是阿蕊,我就願意相信你真的是阿蕊,是真的阿蕊回來了……就像……就像是她真的回來了……”
溫寅的聲音弱下去,擁抱著我的手也漸漸地垂下去,我知道,他就要離開我了,我想要抓住他,但似乎依舊什麼也不能挽留。
“告訴我,阿蕊現在幸福嗎?”他在我肩頭的聲音漸漸消失,像是問我,又更像是問那片不見邊際的天空,曾經那個叫阿蕊的女子替他描繪顏色的天空。
我開了口,想要告訴她一個答案,但卻在啟唇之際看到了溫寅眼中那一星半點的光亮漸漸泯滅,然後漸漸合上眼睛,再也醒不來。
【11】
溫氏商行後來怎麼樣了,我不知道,甚至是溫寅後來怎麼樣了,我也不知道,我離開了蘇州,繼續當一個普通的采蓮女,撐著竹排遊走於江霧中。
多年後,我是有再見到過那個叫阿蕊的女子的,她已然不記得我了,懷抱著自己的孩子乘坐我的竹排過江,她說當年自己也從這裏渡過江,是與自己的丈夫私奔,身上沒有銀兩就將自己的包袱給了擺渡人,那裏麵還有自己少艾時的每日記事和一些習字的筆帖……
我笑聽著她的講述,就如當年一樣,直到送她到對岸。
“你現在幸福嗎?”在她到岸上堤後我問。
“當然幸福,我的丈夫對我很好,兒女成雙……”
她絮叨地說著,臉上是幸福和滿足,似乎想要講述得更詳細些,但我並不太在意這些了。我漸漸微笑,撐著槳離開,一下一下,重新進入那長年不散的濃霧中。
她回答了,她說……她很幸福!
我想,他一定很高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