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灑在秦暖青白的臉上,他看著我有些怔住,喃喃道:“阿昔?”
我下意識地想要答應,心口卻猛然一滯,他說的阿昔應是他真正的愛人,前世被我害死的少女。果不其然,他偏過頭去不願看我,一味踉蹌地往岸上爬去。
我轉頭擦掉眼淚,不顧他的掙紮扶住他的胳膊:“我知道你以為她跟我一起重生於瓊居島,我幫你找!”
七
凡人天資太低,昔年方士設下法陣煉化途方石與如梭石,是妄圖通過仙物增強自己的術力。我雖然罔顧玉斐對我的心思,卻也不忍心他為此送了性命。
我衝上去想要拉開施術的方士,卻被重重揮在術陣之外,一道術光從我頰邊狠狠擦過,血流如注,皮肉翻卷。饒是麵前沒有鏡子,我也知道這一擊必然是毀了我的容貌。
我不可置信地望著方士,他卻麵目猙獰:“擋我者死!”
我這才明白,他騙了我,一如我騙了玉斐。他從頭到尾想要的都不是我。
遠處突然傳來散兵流勇的呼喝聲,我看見他們身上的夏軍軍裝,頓時白了臉。我身上華服重飾,擺明了就是宮中的寵妃,落到夏軍手中,必然保不了貞潔。
我咬著唇,看著恍然未覺的方士:“你是不是從沒想過要帶我走?”
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眼角掛上涼薄卻得意的笑:“娘娘,你比我想象中好騙得多。”
術陣中,阿昔因身上貼著符咒,要痛苦得多。玉斐想幫她摘去,卻也逼近不得。這本是情投意合的一對愛侶,卻受我所累落到這步田地。我心中一片蒼涼,橫著心冒著術光的割骨之痛撞入法陣,摘掉了阿昔身上的符咒。
法陣頓時土崩瓦解,強大的反噬逼得方士後退幾步嘔出一口血。
他氣急敗壞,揮著拂塵向我擊來。我喉中一腥,隻覺得有人為我擋了這一擊,恍惚間竟發現那是阿昔。身邊白光奪目,再醒來已然在幽冥之地。
我恍然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一片虛無,阿昔抱著為法陣所傷的途方石,笑容慘淡地看著我:“那法陣太過刁毒,讓我神魂俱滅,也累得你平白送命難入輪回。好在如梭石本就是佑人重生的,還餘這一點法力送你和阿斐往生。”
我怔怔望著阿昔:“你為什麼救我?”
她笑著卻落下淚來:“阿斐喜歡你,有你陪著,他開心些。”
剩下的事情我已經全然不記得,但看著胳膊上的紅鸞印記卻也明白,阿昔用最後的法術送我往生。想必秦暖心中還存著一線希望,阿昔能夠隨我一同往生於瓊居島。
他本是仙物投生,可惜元神受損,又兼受忘川酷寒之苦,第三世投生便無法維持常人全貌,生來便是一雙石腿。好在秦家家大業大,善加掩飾,避免自己的獨子被視作妖孽。而秦暖拖著這樣的身體,仍然堅持要找到阿昔。我不能確定這份執著是出於愧疚還是出於愛情,一如我不能確定當年我救他們是否出於對玉斐的愧疚。我隻知道自打今生我看見秦暖第一眼,他就在我心裏了。
我把秦暖安置在一個偏僻的洞窟中,擦亮火折子燃起火來。映著熊熊火光,我終於忍不住問出口:“你這樣尋找她,是出於虧欠還是……”
秦暖的聲音輕輕響起:“等找到她我要親口說給她聽。”
他沒有說出於虧欠,不知道怎的我竟然有些高興。
八
第二天天亮,我把秦暖的臉用泥土擦黑,自己也將臉裹得嚴實。趁著島上的男人出海背著他偷偷看遍了所有女眷,卻一無所獲。我見不得他難過,隻能安慰道:“許是轉生後容顏改了也說不定。”
他斷然搖頭:“途方石和如梭石上古補天時本是一體的,隻要靠近必有感應,我不可能認不出來,除非……”
他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盯著我腕上的紅鸞記,聲音可怖:“阿昔當時說過什麼?!”
他捏痛我了,我被嚇住,呆呆地說:“說用自己殘餘法力送你我往生。”
他大吼:“還有呢?!”
我支支吾吾:“說她神魂俱滅。”我隻覺得腦中嗡的一聲,似乎明白過來,神魂俱滅如何還能重生?但嘴巴裏的慣性卻還是吐出殘餘的句子:“她讓我陪著你。”
最後幾個字顯得這樣不合時宜,秦暖居然狂笑起來,末了一把推開我,目齜俱裂:“讓你陪著我?你算什麼東西!”
他推到我胳膊上的傷口,我冒著冷汗跌在一邊,卻見秦暖的眼裏淌出淚來,瘋瘋癲癲自言自語:“阿昔,為什麼我明白了,你卻糊塗了呢?原來是我貪戀紅塵,不甘修仙寂寞。是我錯了,我錯了!你倒在我懷裏時我才明白,我真正愛的人隻有你一個!”
他連滾帶爬跌在海灘上,衝著大海嘶喊:“阿昔,你回來!我是阿斐啊!”
我淚流滿麵地望著他,卻無意間發現遠處海天一線間星星點點的漁船,我上前抱住秦暖:“快藏起來!三叔公他們出海回來了!”
他本來拚命掙紮,聽見我吼出這句話才突然變得安靜,我這才踉踉蹌蹌把他背進了山洞。
因為連夜的折騰,秦暖有些發燒,我照料他到後半夜才見他穩定下來。我略微心安,靠著他不知不覺睡著了。
我被腥鹹的海水潑醒,睜開眼自己正被綁在島中央的刑柱上,腳底踩著連垛的幹柴。
這是背叛族人的刑罰!
我瘋狂地掙紮著,麵對圍著火堆那一張張熟悉的,此刻卻閃耀著興奮和惡意的臉,大聲喊道:“秦暖呢?你們把秦暖怎麼樣了?”
秦暖坐在一張竹椅上,被兩三個青壯排眾抬出。我看見他的大腿和手臂都鮮血淋漓,起先以為是他挨了打,但當觸及秦暖臉上的微笑時,我才猛然明白過來。這傷,是他趁我睡著連夜從山洞爬到莊子告密來的。
三叔公站出來:“秦公子許以重金讓我們為他懲戒家奴,我們豈有不遵從的道理?加上你本身就背叛族人,罪無可赦!”
我卻一直看著秦暖,淚盈於眶:“你想要殺我,昨夜下手就是,何苦這麼傷了自己?”
秦暖的笑驟然明媚,眼神卻帶著刻骨的恨和痛:“原本是想下手的,隻是聽說你的族罰是被活活燒死,忽然很期待!”
我不怪他,隻心疼他,一直是我對不起他。
三叔公點燃柴垛,火苗噌的一下躥上來,很快就燒到身前。我淚眼迷蒙地看向秦暖:“照顧好自己,不要相信他們……他們都不是好人。”
他的笑容僵在臉上,聽我因火苗燒灼迸發的喊叫,似乎也有幾分不忍。我的視線和神誌都因疼痛漸漸模糊,隻嚶嚀出一聲:“阿斐,別不要我。”
秦暖臉上的笑容瞬間坍塌,他似乎想要衝過來,卻重重倒在地上,隻衝我伸出手來,眼淚潸然而下:“阿昔!阿昔!”
九
阿昔,當年他總是這樣叫我。
我總算想起來了,我不是傾城夫人,而是如梭石所幻的精靈玉昔。我心心念念的人喜歡上了別人,我隻能千裏迢迢來找他。
但是後來他說,那都是他糊塗,他真正愛的人是我。
我不敢相信,他一定是覺得對不起我,才說這話來寬我的心。阿斐總是這樣心善,我舍不得他受苦,舍不得他傷心,於是用自己最後的法力凝結法陣,要送他的心上人往生。我握著傾城夫人的手,要她好好看顧阿斐,但在我捏訣的時候她卻突然推開了我。
術法逆轉,竟然是要耗盡她的三魂六魄來度我往生。
我驚慌失措,那個明媚善睞的女子卻握住我的手臂,笑著說也好,本來就欠我良多,能這樣還了也不錯。
她的眼淚帶著她的記憶,她的苦,她的情一滴一滴打在法陣裏,竟不知不覺間成了我的記憶,我的苦,我的情。
她說:“我愛的人對不起我,往生又有什麼意思?是我對不起你們,希望你們來生能夠找到彼此,恩愛終生,了卻我的虧負。”
我淚眼迷蒙,恍惚間也不覺得身上疼痛。秦暖似乎在衝著周圍人喊著什麼,但所有人都漠然搖頭。秦暖隻能拚命地爬過來,眼淚潸然落下,直到攀上火堆。
身旁有後生不忍,卻被三叔公攔住:“原本就不打算讓他活命,為了幾個賞錢漏了島上的秘密,大家夥都不用活了!”
所有人站立不動,火苗沾上秦暖的衣服就瞬間燒起來,他卻不顧一切地抱住了我。我已經糊塗了,覺得身邊耀眼火光是繽紛幻境,隻露出一個笑:“阿斐,你回來找我了?”
他抱住我,纖細手指插入我的發間,輕輕吻上我的額頭:“我回來找我的阿昔。”
我感到他溫柔的眼淚,滿足地歎息:“你說你有話要親口對我說。”
“是。”他哽咽道,“我愛你,隻愛你。”
火堆漸漸熄滅,隻餘殘燼中一對同心玉石,彼此相扣相融,不可分開。若幹年後輾轉至市井玉行,標出天價,豔羨者眾多,卻因為高昂價格望而卻步。
又十年,皇帝最為寵愛的朝玉公主微服私訪到此玉行,看見此玉潸然淚下,出價購得。卻深藏於妝奩中,從不輕易示人。三年後,朝玉公主堅持下嫁為足疾所苦,不能行走的小國質子,並將玉石作為定情信物相贈。
皇帝寵愛愛女,最終降旨賜婚。兩國遂成秦晉之好。定情玉石世代相傳,後世喚之相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