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深感覺到這個世界是他最後一次的遊玩,然而這種遊戲會玩到這個程度。
給灶堂做飯的是帶班頭子的婆娘,打扮得很時尚,但心眼不壞。大鍋飯沒有剩下的可能,員工很多,每一個員工隻要下班以後有一碗吃的就已經不錯了。做飯的是她,打飯的也是她。每當每天的十二點左右,整個生活區內沸騰了起來,吵吵鬧鬧,80後的青年人還稍微文雅一點,至於再往前推10年到20年左右的中老年人,吐出來的唾沫星都是一股子的髒,不過還好,這些人讓人覺得爽快,可交。因為在其他地方似乎沒有一個能夠像他們一樣豁然的。他們都是有後代的人,有家。然而這裏麵也有一些二十七、八沒有婆娘的男子。他們似乎再來這裏之前已經把自己的生命交給了這個世界,這個狹小的世界。
“開飯了!”那婆娘喊道。
隨著婆娘的吆喝聲牽引了全工地幹活的人,他們來到這裏,自己被混凝土糊滿的臉都顧不上擦一下就拿上各自的碗筷一個勁的奔向灶房門口,因為他們知道,如果腳底下稍微慢一點,這個下午他們就要挨餓。別說是幹活,就連最基本的走路都沒有了勁頭。
婆娘喊著排隊,沒有排隊或者說插隊的人沒有飯吃,一個個剛從水泥堆裏鑽出來的泥腿子在這個時候卻很懂規矩。眼鏡在最後麵,因為他是新來的員工。在這個年代,任何一個工地,對新來的員工都很藐視。況且他還是個小工,屁都不會。婆娘看見他在“隊伍”的最後麵,很顯然他是一個沒有吃過苦頭的學生。她對這位來自一個貧窮落後的地方的夥計起了同情心,手裏邊的鐵勺子久久不願放下,她清楚地知道,如果到給他打飯的時候,估計隻有喝湯的份。她害怕這位夥計連湯都喝不上,下午沒勁幹活。監工的要趕他走。她充滿怨恨的眼神死死盯住站在第八個年輕壯年,高聲喊道:新來的怎麼了?挨著你們欺負了?趕緊把位子讓開!她的聲音鎮住了所有隊伍,這裏鴉雀無聲。她邁開大步子朝後麵走去,因為她放心,沒有一個員工在這裏亂了套而去搶飯,她相信自己在這裏的權威。
她走到眼鏡跟前,緊緊抓住他的臂膀,一種莫名的微笑將他推到“隊伍”前麵。在這個時候,眼鏡懵了,他根本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而在他心裏,他隻清楚一點:這是來到這裏的第一天呀!
隨著眼鏡尷尬的神情,她瞥了眼鏡一眼,然後回到原地方給農民工打飯。正午的強光炙烤的地麵快要融化,這一切對眼鏡來說的確是很難熬的,但他又不得不在這裏居住。
“趕緊吃飯,完了還要幹活。看你們這麼個求樣子。還想到我這來領工資,以後別在我麵前提工資的事,真害臊!”領班的提著褲子從敞開著的廁所門走了出來,嘴裏叼著煙嘴,吆喝道。
眼鏡看著水煮的白菜和手裏拿的兩個白麵饃饃,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這種生活還算可以吧,至少有飯吃,他也感覺到了來到這裏的艱辛,從今年的首次攬工到整整一天油水未進,直到找到年輕人給他的兩個白麵疙瘩,這一切讓他不得不在這裏留下來,否則,他不甘心。
看著同事們都在洗刷碗筷,他已經很著急了,雖然他沒有午休的習慣,但這樣的環境已經讓他感到生活中的一種恐懼,在這裏,他不是學生,他是一個來攬工的青年漢子。
眼鏡這才意識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樣一個哲理,他吃完飯,並且將碗底舔了個精光,看著快到一點半了,六月的夏天並不好受,在這個時候,他蹲在外麵的一塊青石上,因為在下午他還要接受比這更嚴酷的考驗,在很多人眼裏,這隻不過是一個謎,一個讓人不能夠想象的謎,而這個謎的謎底是永遠不能夠揭開的。
開工了,領班的是一個四川人,長著一臉的絡腮胡,黝黑的臉頰已經鑲嵌起了黑斑,在這個時候,沒有人否認他是一個狗屁不懂的泥腿子,因為在這裏沒有一個很明顯的位置將他們隔開,在這裏,隻有領導與被領導的關係。
“都把安全帽帶上,在這裏別圖一個涼快,你們如果要把自己的生命當做風度來耍的話,上麵的磚頭瓦礫鋼筋棒子可不知道你到底是學生還是工人,他們可是真正的鐵石心腸……”他帶著一口四川話喊道。工人們都很驚訝的看著領班,“怎麼?你們是不是想試試?”他的臉色開始變得沉重起來,把自己的帽子扣在汗味濃烈的頭頂上,一個人扛起兩袋水泥走上了樓梯。身後的員工們都相互看起幾眼,隨後陸續的都拿起鐵鍁扛上兩袋子水泥向樓頂走去。鐵架子的鋼管在不停的搖晃著,晃得嘎吱嘎吱作響,吊在懸空。上麵的旗杆也有隨時倒下的可能,在這樣的地方上班,的確讓人要把生命置之度外。
眼鏡懷著一種恐懼的心態扣上安全帽,兩腿在不停的打顫,為了掙那麼幾個錢,再把自己的命搭上,的確有點不值,但這樣的事情已經得不到改變了,還是聽天由命吧。
是的,的確是聽天由命。但讓人不能夠想象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這樣的狀況如果得不到惡化,很可能會引起讓人意想不到的偏差,這種偏差,恰恰會要了自己的命。
他使勁的扛起兩袋水泥,兩條腿抖得更加厲害。彎著的腰上麵壓著兩袋沉重的東西,他穿的是背心,膀子被水泥粉染得看不清一點點的肉跡和血絲,在很遠處都可以看的到一個使者彎著腰走上了樓梯,沒有同情,更沒有憐憫。
當他走到三樓時,實在是走不動了,在這個時候他並沒有一點點的心思去想他的大學和家人,而在此刻,他的目標隻有一個,就是五樓的樓麵,每一層的樓麵都還沒有粉,隻有無盡的木棒木板和磚頭瓦礫,再加上一些比這還髒的排泄物,讓人覺得這個世界安排的的確有一點俗。
他停住了腳步,汗水已經清洗了整個軀體,對於從來都沒有幹過這樣活的青年來講,的確是不能夠想象的,他支撐不住了。是的,他支撐不住了。整個骨架已經到了要散架的程度。可他不敢撒手,因為他如果扔下了,結果隻有一個,仍然是卷鋪蓋走人!
他使勁的將肩上的沉重物顛了一下,挪開蹣跚的步子往上爬。汗水已經鑽進了他的眼睛,涸疼的滋味蹂躪著他的軀體,他知道,自己不敢倒下,他要把這條路子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