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的時候,安林還在猶豫自己這樣過來拜訪會不會突兀了一些,裏麵的人說了一句“進來”,他也來不及反悔,隻能開門走進去。
進了屋,裏麵溫度比外麵略高一些,一個老太太坐在椅子上抬頭打量著他。這老太太看著有些眼熟,安林皺了皺眉,馬上回想起來:“……忘芫子?”
“忘芫子?哈……你再說鞠元那孩子嗎?先坐下吧孩子。”那是個瘦小的老太太,兩鬢斑白,身子瘦削,麵容上看起來確確實實與忘芫子一模一樣。
安林吃驚在小板凳上坐下。小板凳,板凳前是張折疊桌,上頭還有點油漬,可見這兒的條件確實不好。他坐下後,老太太從椅子上站起來,拿了暖水瓶給他在一玻璃杯裏倒了杯水,給他遞來。安林看她能走,又覺得不是,忘芫子那時候跟他見麵是坐在輪椅上的,而且之前他去繆天宮的時候,正遇上忘芫子葬禮呢。
老太太又坐下來,看安林端著玻璃杯呆呆看著自己,和氣笑笑:“覺著我倆像,也正常——雖然我們兩個人按理說在一個時間段裏是不應該看著像的。元元是我侄女,我哥的女兒。”
“那,您是她姑姑?”
鞠菱老太太點點頭。
安林試探的問了一句:“您……知道她最近的情況嗎?”
“先我走了,是吧?這事兒知道的。預料之中,其實能活過三十歲我都已經覺得鬆了口氣了。”
“……早衰症?”
鞠老太點了點頭。
安林吹吹熱水,試探著問:“那,為何您在這兒,而她在繆天宮呢?”
“我聽說,你丟失了有關過去的記憶?”
年輕人點點頭。
“其實以前我們就討論過這個。你很久沒來了呀,安林。”
又是一個認識過去安林的人。其實安林真的很想知道,在另一些人的目光中,那個安林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過去所知道的,隻是安林的一部分,素思不了解,他的“家人”們也不了解,白頌沅看起來,應該知道的同樣不多。
所以那個安林到底是什麼樣的呢?
他覺得自己像是在拚拚圖,不同人手中都拿著那麼一小片,但安林根本不知道那片東西該填上哪一部分,甚至連是真是假都分辨不清。
封邕說他曾經行為乖張,近乎絕望;素思說自己過去行差踏錯,讓女帝非常難過;他的家人們表示,自己曾經對這個國家有很深的誤會,失憶之後終於是步入正軌;白頌沅說自己曾為他指引了方向,花奴說過去的自己讓人欽佩……
誰說的才是安林?
哪一個人口中所說的才是真正的那個他?
總歸有人在撒謊,當然,也有可能這些全都是“安林殿下”。已經死了的那位“安林殿下”。
“您也認識我?”
“比較熟悉了。”
“那能說說我以前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老太太輕“哦”一聲,打量著安林:“你還是你,沒有記憶,就變了嗎?”
這不僅僅是沒有記憶的事兒,幹脆是換了一個人呀。安林也不好意思說這個。鞠菱老太太倒沒與他深究,解答他道:“你這孩子,以前來的時候,挺偏激激進的,這一次見到你,反倒覺得好像平和了許多。”
“激進?”
“你過去和老劉在武力反抗這條路上達成共識,一直都希望用血腥暴力的手段打破目前平衡。你很年輕,安林,從你那個時候的想法中,我感覺到了你的無畏與殘酷,有時候我們確實也需要這種殘酷——你的激進,一度也是我們最鋒利的武器。”鞠菱輕歎了口氣,“你出車禍的事情傳來時,我很擔心。在那之前,你身邊的幾個聯絡人也相繼出事,老劉被國安部擊斃,我們的事業受到重創,至今都尚未恢複元氣。我們的人在過去一年裏被打散打垮,隱匿底下,很長一段時間中,我以為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你了。”
“我一點都不知道,我還對一群人起到如此重要的作用。你們沒想過讓誰去找我嗎?”
“這兒的人自身難保,唯一還與您聯絡的陳小姐也表示您不是適合的聯絡對象了。之後白先生傳出消息,您已失憶,這對你我來說,應該算是中庸結局。不算好,肯定不算好——但也說不上壞。”
“我做過什麼?”
“做過什麼?”鞠菱微抬起頭,嘴角掛笑,“你曾在這兒與誌同道合的朋友針砭時弊,徹夜長談,煮酒而歌,誌氣滿滿。你也曾與人一同穿過大半個華國,幫住那些受陷害者逃脫國安部追緝,將他們安全送出國境線。他們都不知道你是誰,不知道你的名字,甚至有的也不清楚您的性別。你所做的一切無不正在反抗自己所在的階級,可你就是這樣充滿熱情,包含熱忱的投入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