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安縣徹底在華國被抹去了。煙消雲散,不複存在。
“滴——”
是夢境。
正因是夢境,才能聽見心率計上心跳停止而發出的長鳴。
是醫院。白色病床,醫療儀器,醫生護士焦急進出,但似乎有誰特意調整過了播放速度,慢鏡頭下,一切都顯得怪誕起來。
那條白色的布蒙上床上病患的臉。
已成一條直線的心跳,與那長長的“滴”聲。
安林意識到這個夢境所展示的應該就是他死亡的畫麵。播放速度似乎在他意識到這一點時又恢複了正常,他看著醫護人員進進出出,自己那雙骨瘦如柴的手從耷拉在床單旁。
他看見了安娜從門外進來。
染了暗紫色的頭發,從他生病起體重就一路驟降。以前安林還能笑話她是個小肥婆,可現在她連肋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安娜和他一樣,對於將發生的死亡總以為是個玩笑話。他們家的幽默感和癌症細胞一樣可以隨時擴散泛濫。
安林覺得這場夢中一切像是有誰特意拍攝,全景、中景,麵部特寫。他看到安娜臉上細微表情變化,那扯一扯卻失敗了的微笑,瞬間紅了的眼眶,啞然無聲隻能輕微顫動的嘴唇。
沒有爆發式的痛哭,也沒有扯著醫護人員不理智的怒吼。她平靜的接受了自己兄長經曆漫長病痛折磨後的死亡結局,在點點頭,手指幾乎拿不穩筆的情況下,在病人死亡通知上簽下自己作為家屬的性命。
她在那些早已見慣生死的醫生注視下輕輕掀開床單,看著她哥哥的光頭。
“你是禿子了呢。”她流淚笑道,“我一定,會記得給你燒一頂假發,紅色的好不好?還是你要粉的呢。”
安林被她逗笑,明知她已經聽不到,卻還是回答:“紅的粉的都可以嗎,反正也比光頭要好。”
安娜幾乎是一個人完成安林的葬禮,安林死後他的朋友來的也不算太多,還有一些曾經有過短暫一段情的前男友們。
也都是過去式了,他們所表達的傷心遠不如今天他自己為封邕哭的刻骨銘心。
但作為緬懷一位逝去的朋友,這也足夠了。
安林走後一個月,安娜不再畫漫畫了。一直以來連載的《盛世鼎榮》停更,安娜背上畫具和相機從南方出發一路開車西去,來一場漫長的旅途。
和安林不同,安娜更喜歡用水彩繪出一種輕透的感覺,隨著一路而去,她畫夾中的作品也越來越多。西去的路上並不是每天都能有旅館居住,一個人孤獨旅行,安林看著她偶爾一個人蜷縮在汽車後座上哭泣。她的畫,她的攝影,她一個人獨自穿行雲貴高原,忍受高原反應。
她把所見所聞都以相機畫筆記錄,她好像正完成著當年答應安林要去做卻沒有做成的事情。
安林第一次發現病發是在上海去大理的火車上,忽然暈倒,送往當地醫院,經過檢查,幼稚白細胞超高。
癌症。曾經以為隻會出現在影視作品裏的東西就這樣降臨在他自己的身上。其實仔細想想也不是無跡可尋,創作類工作日夜顛倒,三餐不繼,身體永遠都在亞健康狀態之中,隨隨便便來場天氣變化,就是一場大感冒。
這場疾病耗光了兄妹多年積蓄,也把原本安林存下打算帶安娜去西行一路寫生的資金統統用完。
安娜那個時候說他們老爸在西藏當了喇嘛,安林還有半句話沒說。
“真他媽不錯,要是我有機會,我也想試試呢。”
安林覺得挺好的。嗯,確實挺好的。
安娜在布達拉宮外暫時停下了腳步,碰上了做喇嘛的父親。他們談話與生活時間不長,安家兄妹關係密切,與父母之間卻隻有一種很微妙的平衡。
很久之前安林曾在他父親的一篇散文中讀到過這樣一句話:“所謂子女,不過是我們血脈延續,幼年時尚可引領教導,成年之後,所行諸多錯誤的我又有什麼資格,來約束他們所作所一切?”
安林他爸這個十八線作家所做的不約束,就是成年後的徹底放手。兄妹倆的職業選擇、性取向、生活情況,一概不管,也從不幹涉。
這樣的生活態度可以稱得上奇葩,但是安林說不出這究竟是好還是不好。明明父子母女卻完全沒有俗世中該有的親密,成年以後這類情感的缺失實在也是一種遺憾。
他看安娜走過轉經輪,看著她走入佛堂,將一本十六開的厚厚畫稿放在了佛前來往遊客上香的地方。
風將書頁吹動,安林看著前麵風景寫生翻過之後,是《盛世鼎榮》最初的人設稿。
主角一欄,赫赫寫著——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