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皮烏斯呢?在俄羅斯動蕩的、社會變革時期,她和勃洛克發生了激烈的撞擊,這不光是個人的情感,對待關於俄羅斯命運的看法,也是不相同的。10月,一天晚上,他們通了一次電話,就是這次電話,打斷了他們多年的友誼,勃洛克沙啞的聲音中透著焦慮:
——還在打仗,戰爭不能再繼續了。應該議和。
怎麼……議和?單獨議和?現在跟德國人議和?
——是的。我熱愛德國。應該與之簽訂和約。
我手裏麵聽筒差點掉到地上:
——您……不想跟我們一起幹,您想要簽訂和約……您莫不是支持布爾什維克?
不管怎麼說,此時此刻,我覺得這個問題很荒唐。勃洛克的回答是(他是非常真實的,從來不說假話):
這簡直讓人難以忍受。
——可俄羅斯呢?!俄羅斯呢?!
——俄羅斯又怎麼了?
——得啦,俄羅斯並沒怎麼受苦受難。
我喘不過氣來。這太意外了。勃洛克出人意外之處很多,但就是這件事不該。我心平氣和地說:
——亞曆山大,亞曆山大羅維奇,我知道,鮑利亞能做得出來……假如他去支持布爾什維克,我會理解。可要知道,他是一個“迷路的孩子”。而您我無法相信,您……你!
沉默。然後又突然傳來他判若兩人的聲音:——可萬一我……我也是一個……“迷路的孩子”呢?
這些話,我跟勃洛克的最後一次通話,簡直要把我的耳朵炸開。
友誼有時不堪一擊,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曆的積累,產生的分歧注定出現。勃洛克這樣真實的人不會讓步,跟隨別人的思想行動。勃洛克走得遠了,他曾經的朋友都不理解了,他越來越孤獨了。“迷路的孩子”讓吉皮烏斯很生氣,寫這段文字時,她記得當時的每一句話。多年的友誼在一次電話中粉碎了,當電話的耳機離開吉皮烏斯耳邊,他們的距離變得遙遠了。對勃洛克是諒解是恨,還是愛得太深了,她的腦子裏混成一團,梳理不出一二。
誰也無法更改命運,友誼也是這樣,不是依靠勉強的維持,用過去的情感修複破碎的現時這是不可能的,隻好隨著時間離去。他們最後相遇是在一輛公共汽車上,擁擠的人群中,他們的手握了一下。在吉皮烏斯下車時,她又一次向勃洛克伸出了手。勃洛克吻了她的手說:“謝謝您”。吉皮烏斯看到他,穿著“深藍色的襯衫”。
吉皮烏斯下車,站在泥土的路麵上,看著擠到車門口的勃洛克,記下他身上穿的衣服,還有憂鬱的神情。公共汽車關上了車門從她身邊擦過,向遠方駛去,吉皮烏斯心情苦澀,目光追逐遠行的車子。
五
2011年1月8日,一直在舊俄羅斯的年代行走,遇到了吉皮烏斯、別雷等一些白銀時代的大作家。聽他們對話,看他們的一舉一動,我聽到勃洛克在朗讀自己的詩。
天空陰灰,灰暗的日子裏情緒低落,擺脫不了沉重。枕邊放著《勃洛克傳》,書影上的他在注望,一本薄書,裝滿詩人的一生。
書簽夾在俄羅斯寒冷的冬夜,風雪降臨莫斯科,人民在饑寒交迫的生死線上掙紮,“口糧”成為人們掛在嘴邊的詞。這不是流行的時髦語,而是生命的需求。“以全部身體、心靈和智慧聽命革命”的詩人,為了朋友,為了母親,帶著高爾基的信四處奔波化緣。科學院院士沙赫馬托夫——新版正字法的作者,他的個子矮小,想把從科學院領來的“凍硬的馬頭”裝在一輛雪橇上。無奈怎麼也裝不上。新年伴隨風雪的漫舞降臨,勃洛克心情沉重了,他把家具劈成柴禾,看著親手拆毀的書桌被火舌舔舐,門捷列夫曾在這張書桌上,發現了震驚世界的化學元素周期表。桌子燃燒得熱烈,那些元素符號在火中熬煉,發出痛苦的呐喊,伴隨青煙升入天國,送來一朵玫瑰色的光芒。新年剛剛開始,聖誕老人送給勃洛克美好的祝福。他虛弱的身體裏有一顆剛毅的心跳動,他掩藏一切,仿佛沒發生任何事情。很多人選擇出國療養,勃洛克認為這是化裝出逃。
1921年5月,詩人到了莫斯科,在一個晚會上,有位聽眾狂喊:“勃洛克念的詩死了,他自己也死了。”這位聽眾的狂言亂語,激怒了與會者,勃洛克麵帶微笑,對朋友說:“我確實死了。”
勃洛克離開莫斯科,真的病倒了,被確診為心髒病。他行走不便,依靠手中的拐杖,艱難地登上了電車,到海邊去了。
海邊安靜,遠離繁鬧的城市,在韻律鮮明的海浪聲中,大海與天空如此廣闊,鷗鳥自由自在地飛翔。勃洛克想起許多的事情,獨自坐在那裏作最後的告別。風夾裹著潮濕的水腥氣,撩亂頭發,浪花向腳下的礁石,一次次湧來,再一次次撞碎飛濺。勃洛克的一生始終處在文學、生活的浪尖上。在俄羅斯社會矛盾尖銳的年代,勃洛克如同礁石,巨大而孤獨,被塵世的流言碎語包圍。周圍的朋友對他攻擊謾罵,人們不理解勃洛克,他也無法理解他們。呼吸海邊清新的空氣,眼前是海,再遠處還是海,他的目光中流出眷戀之情。他堅硬的精神翅膀抵抗“九級浪”的俗風,高昂的頭顱,任憑狂風吹打是不會低下的。在海的麵前,幾滴晶瑩的淚花融入海水,化為大海中的一滴。
一個人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回顧走過的一生,生命的船舵轉向遙遠的過去。
勃洛克聽到呼喊的聲音,那是俄羅斯母親的深情召喚。他可以丟掉一切東西,卻不能拋棄母親,遠走異國他鄉。
詩歌就是他的人生道路。
勃洛克預感到,在這個世界的日子不會長了,他滿含深情地說:或者在心愛的林間草地/在肅殺的秋天的颯颯聲響裏/會有一隻小小的蒼鷹/在雨霧中撕啄我的軀體?勃洛克希望自己的墓地樸素,上麵有三葉草生長。與風為伴,與鳥為伴,疲憊的身體終於靜下來,獨自守護他鍾愛一生的聖火——詩歌。隻有詩歌,使他的心安寧。
俄羅斯不會忘記他,1956年前蘇聯為紀念詩人勃洛克逝世35年,發行了一枚郵票。
1983年11月,有一位東方的老人、著名俄語翻譯家戈寶權,前往莫斯科參加國際蘇聯文學翻譯會議。這一天,距他最後一次到達這座城市,已過去二十六年了。老人想到長詩《十二個》,想到勃洛克。這是一個長長的穿堂間,在牆壁的一側,有立著的穿衣鏡,還有老舊的掛衣架;一架舊電話,留下勃洛克的氣息,他的聲音就是通過它傳送出去,聯係遠方的朋友,交流人生和對詩歌的看法。一張小台子,一把椅子,他隨意地坐在那裏,伏在桌子上,記下湧出的一行行的詩。
房間的格局,看不出有特殊的地方,最大的一間是書房和客廳兼用。兩扇朝著普略什卡河的窗子,不時有河風吹來,緊靠牆角的寫字台,擺放著一盞煤油燈,勃洛克就是借助這團光,聽河水的流淌聲,讀書和寫作。房中間的圓桌,圍繞著幾把靠背椅,詩人在這裏接待過很多的客人。靠牆的玻璃書櫃裏麵,有普希金、果戈裏等文學大師的作品集。書香在空氣中彌漫,《揚格體詩》、《我的朋友的生活》,他的詩劇《玫瑰花和十字架》,長詩《夜鶯的花園》,長詩《十二個》以及《詩人的使命》一些文論,都是在這裏完成。特別要提到的這也是詩人寫出《知識分子與革命》的地方。老人動情地說:“我這次重訪列寧格勒,正值‘黑色的夜,白色的雪’的季節。我看到涅瓦大街上的鍾樓,我走過冬宮的廣場。多少年過去,但更加理解了詩人的作品,而且我好像重又聽見了詩人的‘堅持著革命的步伐吧’的響亮詩句!”他沿著涅瓦河走,仿佛多年前康·帕烏托夫斯基和女兒一樣,來到勃洛克的故居,推開大門,登上詩人每天攀走的樓梯,在複雜的思緒中來到了四樓的21號門前。
一個穿深藍色襯衫的詩人,離我們遠去了,他的詩越來越近。靜靜地傾聽,你會聽到他詩歌燃燒的聲音,那是純粹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