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勃洛克的生活,被他母親的光環所照耀。經過婚姻挫折的母親,把愛傾瀉到兒子身上,厭世的情緒一天天加深,但她領著兒子走進了文學的殿堂,母親對兒子的影響是複雜的。她所有的愛都傾注到兒子的身上,她既是兒子的老師,又是他的詩歌閱讀者。勃洛克的詩歌,除了母親可以看到,別人是不能讀的。母親是他詩歌的引路人,而她對文學敬畏,稱它是“教堂的神父”。母親對勃洛克的影響是雙重的,她對世界的看法有更多的因素。
夏赫瑪托沃和外祖父,又給了勃洛克精神的撫慰。外祖父的好朋友兼鄰居是化學家門捷列夫。他的女兒門捷列耶娃,這位美麗的少女,後來成為勃洛克的妻子,一生和他緊密聯係在一起。
他迷戀上了門捷列耶娃,為她寫了很多詩。小路與路邊的野草度過了長夜,清晨等待著一個人走過,她的腳步聲驚起一陣幸福的驚恐。
夏赫瑪托沃是生命的源泉,勃洛克一次次地離開,又急不可耐地返回來,拉扯的日子裏對人生的認識發生了變化。如果沒有夏赫瑪托沃,他的詩歌會枯萎,生命就會暗淡了。
我在閱讀《勃洛克詩選》,凝視遠處的水塔,天空高遠,未有堆積的雲絮和飛行的鳥兒。
遠處的舊水塔,塔頂上的野草,猶如燃盡的殘燭,流下綠色的燭淚,撲閃著做最後的掙紮。我曾經去過水塔,圍它轉了幾圈,塔基生長著幾簇野草,我在找歲月遺下的痕跡。水塔像棄兒,無人關注它了。它有過輝煌的日子,風雨使它顯得高大,把淨水送進千家萬戶。水塔的紅磚,經時間和大自然的侵剝,凸凹不平,深深的紋理是記憶的書寫。
我經常注視廢棄的水塔,有時拿出望遠鏡,期待在塔頂上發現新的目標和鳥兒的蹤跡。
在我居住的西側是新開的洗浴中心,高大的噴塗廣告牌,海的波浪是藍色的背景,三分之二的畫麵是穿三點式的女郎。長長的披肩發,腰軀扭動,酥胸裸露,誇張的性感的嘴唇,放大的眼睛充滿引誘。路過的人是否被廣告牌嚇住,還是經不起欲望的誘惑,情不自禁地回頭張望。廣告牌幾乎遮掩了不大的小樓,陽光下,美女俗不可耐,夜晚強光的射燈下,美女妖冶逼人。
一條破舊的馬路伸向郊外,清晨和黃昏的時候,進城務工的青年男女成幫結夥,騎自行車從這兒經過。
鳥兒有記憶,城市對於它們充斥噪音。塵土飛揚,廢氣、濃煙汙染天空,鳥兒的歌喉澀重、沙啞,唱不出嘹亮的歌聲。鳥兒需要綠樹、露珠、大地和河流的滋養,尖銳的嘴在水泥的屋簷,築不了生存的巢。一棵棵街樹落滿灰塵,葉子上噴灑化學藥劑,消滅果腹的蟲子,隨時侵害鳥兒的生命。高樓林立的城市,難得找到獨立的空間,即使從城市的上空越過,鳥兒閉緊嘴巴,不願灑下歌聲。
我重新翻開詩集。
三
2010年12月20日,中國網絡電視台發布“俄羅斯勃洛克文學獎揭曉,別雷紀念叢書獲獎”。紀念《安德烈·別雷:生命之線》一書,摘得此項大獎。
勃洛克和別雷又一次走到一起來了,他們的恩怨,既有文學上的交鋒,又有個人情感的衝突。勃洛克的直爽,卻與別雷的處世圓滑相差太大,注定他們不是同路的朋友。紀念別雷的一部專著,獲得了勃洛克文學獎,曆史開了一個玩笑,還是命運的報答?勃洛克是夏赫瑪托沃長大的詩人,大自然教會了他做人的真實。他是為詩而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也是作為詩人默默地離開,除了詩歌,他一無所有。隻要提到勃洛克和別雷,自然少不了吉皮烏斯,他們三人在俄羅斯白銀時代文壇上的交往,錯綜複雜,分分離離。吉皮烏斯以長者身份,冷靜地觀察兩個文學未來者:
勃洛克嚴肅認真,特別好靜少動,而別雷虛與委蛇,始終手舞足蹈。勃洛克講話吃力,少言寡語,嗓音喑啞,而別雷口若懸河,揮臂劈手,表情豐富。他忽而麵帶微笑,忽而擠眉弄眼。如果你向勃洛克提問,他會半天不吭聲。然後說“是”或者“不”,別雷有問必答:“是是是……馬上會有一千句話脫口而出,騰雲駕霧。勃洛克渾身僵硬,就像木頭或石頭。別雷渾身柔軟、溫存、甜蜜。勃洛克的頭發是深色的、鬆軟的,卻不很熨帖。別雷的頭發比羽毛還輕盈,黃色的,像剛孵出的雞雛。
這是外表。說得再稍微深一些。勃洛克——這一點朋友和敵人都感覺到了——非同尋常地,絕無僅有地真實。或許,他也對人撒過謊,我隻知道:他整個身心都是真實的,可以說,他渾身散發著真實的氣息。
在彼得堡的家中,房間還是老樣子,燈光下吉皮烏斯打量著詩人,她想發現變化中的勃洛克。陌生感是一道厚重的牆,把他們隔得遠遠的,分別後的思念之情,繞來繞去不肯開口說。吉皮烏斯以細膩的眼光,察看到了他的神情,還有心理的變化。後來她和勃洛克有些分歧,但她更偏愛“月亮朋友”。她喜愛真實的勃洛克,彼得堡的冬夜,柔和的燈光下,一張桌子隔開了昔日的友人。坐在安樂椅上的勃洛克,還是舊日的樣子,他說話的語氣,隻是多了一些滄桑感。從國外回來的吉皮烏斯打量著他,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之間有的事情消失了,新的東西把他們隔開了。在勃洛克的身上,她發現了陌生在遊蕩,流露出的卻是一片茫然。複雜的表現,吉皮烏斯無法捕捉到底是什麼。
四
勃洛克的眼中積滿憂鬱,嘴角緊閉,軍裝襯著青春的臉龐。我想截一段他的目光,剖開內核,看到悲傷、愛情、熱愛、大地,一個奔走的身影發出的呐喊。俄羅斯詩歌的夜鶯,經受過一場命運的大火變成新生的鳥兒。無華麗色彩的羽毛,他的色澤接近大地的顏色。我搜尋到他為數不多的照片,選擇寒冷的季節,一頭鑽進往事之中,頂著俄羅斯社會動蕩的風暴,去接近一個詩人。擠進勃洛克的詩歌中,在夏赫瑪托沃搜尋,坐在布滿野花的大地上,等待詩人朗誦自己的詩。
1946年,還是在那座大劇場裏,勃洛克已經離開25年了,這裏舉行詩人的紀念會。阿赫瑪托娃和別人的心情不一樣,她朗讀了新寫的詩:
他說得對——又是街燈,藥房,
涅瓦河水,萬籟俱寂,花崗石牆……
他站在那裏,活像本世紀初
樹立起來的紀念碑一樣——
當時他向著普希金紀念館
揮動手臂告別辭行,
他疲憊地接受了死亡——
作為不應得的安寧。
回想25年前,在皇村火車站吃飯時,科利亞說:“難道把他也派到前線上去?這等於把夜鶯扔到油鍋裏炸。”這一情景猶在眼前浮現,阿赫瑪托娃走向舞台的腳步沉重,聲音中羼雜太多的舊情,她又看到了“瞪著一對發瘋了似的眼睛。”她看到心靈鱗傷的勃洛克,接待死神的到來。這樣的時刻,他還是向尊敬的普希金揮手告別。阿赫瑪托娃的街燈、藥房、涅瓦河水、普希金紀念館、疲憊、死亡,一連串的名詞,被揮動的手臂貫穿起來,這不是詞語組合的排列,而是表現了一個時代的終結。
兩位大詩人的靈魂穿越時空,在相遇過的地方重逢。阿赫瑪托娃用新詩做為最好的禮物獻給勃洛克。
1920年1月,在繼父的葬禮上,勃洛克看到英武的軍人,現在“愧色地蜷縮在靈柩裏”,他在請求活著的人們的諒解。
母親和妻子的不合,自己在文壇上的拚殺,使勃洛克身心疲憊。在痛苦的折磨中,他朗誦阿赫瑪托娃的詩:
我聽到一個聲音。它安慰地呼喚我,
它說:到這裏來吧,
拋棄你罪孽深重的窮鄉僻壤,
永遠地拋棄俄羅斯……
然而我平靜而冷漠地
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免得這無恥的讕言
玷汙了我傷痛的心。
阿赫瑪托娃的詩,恢複了他的勇氣,麵對生活決不選擇逃跑,而是迎接它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