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湖(二)(2 / 3)

然而,據我們知道的一些角色中,也許隻有瓦爾登堅持得最久,最久地保持了它的純潔。許多人都曾經被譬喻為瓦爾登湖,但隻有少數幾個人能受之無愧。雖然伐木的人已經把湖岸這一段和那一段的樹木先後砍光了,愛爾蘭人也已經在那兒建造了他們的陋室,鐵路線已經侵入了它的邊境,冰藏商人已經取過它一次冰,它本身卻沒有變化,還是我在青春時代所見的湖水;我反倒變了。它雖然有那麼多的漣漪,卻並沒有一條永久性的皺紋。它永遠年輕,我還可以站在那兒,看到一隻飛燕但然撲下,從水麵銜走一條小蟲,正和從前一樣。今兒晚上,這感情又來襲擊我了,仿佛二十多年來我並沒有幾乎每天都和它在一起廝混過一樣,——啊,這是瓦爾登,還是我許多年之前發現的那個林中湖泊;這兒,去年冬天被砍伐了一個森林,另一座林子已經跳躍了起來,在湖邊依舊奢麗地生長;同樣的思潮,跟那時候一樣,又湧上來了;還是同樣水露露的歡樂,內在的喜悅,創造者的喜悅,是的,這可能是我的喜悅。這湖當然是一個大勇者的作品,其中毫無一絲一毫的虛偽!他用他的手圍起了這一泓湖水,在他的思想中,予以深化,予以澄清,並在他的遺囑中,把它傳給了康科德。我從它的水麵上又看到了同樣的倒影,我幾乎要說了,瓦爾登,是你嗎?

這不是我的夢,

用於裝飾一行詩;

我不能更接近上帝和天堂

甚於我之生活在瓦爾登。

我是它的圓石岸,

瓢拂而過的風;

在我掌中的一握,

是它的水,它的沙,

而它的最深邃僻隱處

高高躺在我的思想中。

火車從來不停下來欣賞湖光山色;然而我想那些司機,火夫,製動手和那些買了月票的旅客,常看到它,多少是會欣賞這些景色的。司機並沒有在夜裏忘掉它,或者說他的天性並沒有忘掉它,白天他至少有一次瞥見這莊嚴、純潔的景色。就算他看到的隻有一瞥,這卻已經可以洗淨國務街和那引擎上的油膩了。有人建議過,這湖可以稱為“神的一滴”。

我說過,瓦爾登湖是看不見它的來龍去脈的,但一麵它與莽靈特湖遠遠地、間接地相連,茀靈特湖比較高,其中有一連串的小湖沼通過來,在另一麵顯然它又直接和康科德河相連,康科德河比較低,卻也有一連串的小湖沼橫在中間,在另一個地質學的年代中,它也許泛濫過,隻要稍為挖掘一下,它還是可以流到這兒來的,但上帝禁止這種挖掘,如果說,湖這樣含蓄而自尊,像隱士一樣生活在森林之中已經這麼久,因此得到了這樣神奇的純潔,假如茀靈特湖的比較不純潔的湖水流到了它那裏,假如它自己的甘洌的水波又流到了海洋裏去,那誰會不抱怨呢?

茀靈特湖或稱沙湖,在林肯區,是我們最大的湖或內海,它位於瓦爾登以東大約一英裏的地方。它要大得多了,據說有一百九十六英畝,魚類也更豐富,可是水比較淺,而且不十分純潔。散步經過森林到那裏去一次,常常是我的消遣。即使僅僅為了讓風自由地撲到你的臉龐上來,即使僅僅為了一睹波浪,緬想著舟子的海洋生活,那也是值得的。秋天,刮風的日子,我去那裏揀拾栗子,那時栗子掉在水裏,又給波浪卷到我的腳邊。有一次我爬行在蘆葦叢生的岸邊,新鮮的浪花飛濺到我臉上,我碰到了一隻船的殘骸,船舷都沒有了,在燈心草叢中,幾乎隻剩一個平底的印象;但是它的模型卻很顯明地存在,似乎這是一個大的朽爛了的甲板墊木,連紋路都很清楚。這是海岸上人能想象到的給人最深刻印象的破船,其中也含有很好的教訓。但這時,它隻成了長滿植物的模型和不顯眼的湖岸了,菖蒲和燈心草都已生長在中間。我常常欣賞北岸湖底沙灘上的漣漪痕跡,湖底已經給水的壓力壓得很堅硬,或涉水者的腳能感覺到它的硬度了,而單行生長的燈心草,排成彎彎曲曲的行列,也和這痕跡符合,一行又一行,好像是波浪把它們種植的。在那裏,我還發現了一些奇怪的球莖,數量相當多,顯然是很精細的草或根,也許是穀精草根組成的,直徑自半英寸到四英寸,是很完美的圓體。這些圓球在淺水的沙灘上隨波滾動,有時就給衝到了岸上來。它們若不是緊密的草球,便是中心有著一包細沙的。起初,你會說這是波浪的運動所造成的,就像圓卵石;但是最小的半英寸的圓球,其質地也粗糙得跟大的那些一樣,它們隻在每年的一個季節內產生。我懷疑,對於一個已經形成的東西,這些波浪是破壞多於建設的。這些圓球,出水以後還可以把它們的形狀保持一定的時期。

茀靈特的湖!我們的命名就這樣子的貧困!在這個水天之中耕作,又強暴地糟蹋了湖岸的一個汙穢愚昧的農夫,他有什麼資格用他自己的姓名來稱呼這一個湖呢?很可能是一個慳吝的人,他更愛一塊大洋或一隻光亮的角子的反光,從中他可以看到自己那無恥的厚臉;連野鴨飛來,他也認為它們是擅入者;他習慣於殘忍貪婪地攫取東西,手指已經像彎曲的鷹爪,這個湖的命名不合我的意。我到那裏去,決不是看這個茀靈特去,也決不是去聽人家說起他;他從沒有看見這個湖,從沒有在裏麵遊泳過,從沒有愛過它,從沒有保護過它,從沒有說過它一個好字眼兒,也從沒有因為上帝創造了它而感謝過上帝。這個湖還不如用在湖裏遊泳的那些魚的名字,用常到這湖上來的飛禽或走獸的名字,用生長在湖岸上的野花的名字,或者用什麼野人或野孩子的名字,他們的生命曾經和這個湖交織在一起的;而不要用他的名字,除了同他誌趣相投的鄰人和法律給他的契據以外,他對湖沒有什麼所有權,——他隻想到金錢的價值;他的存在就詛咒了全部的湖岸,他竭盡了湖邊的土地,大約還要竭澤而漁呢;他正在抱怨的隻是這裏不是生長英吉利於草或蔓越橘的牧場,——在他看來,這確實是無法補償的,——他甚至為了湖底的汙泥可以賣錢,寧願淘幹湖水。湖水又不能替他轉動磨子,他不覺得欣賞風景是一種權利。我一點不敬重他的勞動,他的田園處處都標明了價格,他可以把風景,甚至可以把上帝都拿到市場上去拍賣,如果這些可以給予他一些利益;他到市場上去就是為了他那個上帝;在他的田園上,沒有一樣東西是自由地生長的,他的田裏沒有生長五穀,他的牧場上沒有開花,他的果樹上也沒有結果,都隻生長了金錢;他不愛他的水果的美,他認為非到他的水果變成了金錢時,那些水果才算成熟。讓我來過那真正富有的貧困生活吧。越是貧困的農夫們,越能得到我的敬意與關切!居然是個模範農場!那裏的田舍像糞坑上的菌子一樣聳立著,人,馬,牛,豬都有清潔的或不潔的房間,彼此相互地傳染!人像畜生一樣住在裏麵!一個大油漬,糞和奶酪的氣味混在一起!在一個高度的文明底下,人的心和人的腦子變成了糞便似的肥料!仿佛你要在墳場上種上豆!這樣便是所謂的模範農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