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聲(3 / 3)

現在車輛已經馳去,一切不安的世界也跟它遠揚了,湖中的魚不再覺得震動,我格外地孤寂起來了。悠長的下午的其餘時間內,我的沉思就難得打斷了,頂多遠遠公路上有一輛馬車的微弱之音,或驢馬之聲。

有時,在星期日,我聽到鍾聲:林肯,阿克頓,貝德福或康科德的鍾聲,在風向適合的時候,很柔微甜美,仿佛是自然的旋律,真值得飄蕩入曠野。在適當距離以外的森林上空,它得到了某種震蕩的輕微聲浪,好像地平線上的鬆針是大豎琴上的弦給撥弄了一樣。一切聲響,在最大可能的距程之外聽到時,會產生同樣的效果,成為字宙七弦琴弦的微顫,這就好像極目遠望時,最遠的山脊,由於橫亙在中的大氣的緣故,會染上同樣的微藍色彩。這一次傳到我這裏來的鍾聲帶來了一條給空氣拉長了的旋律,在它和每一張葉子和每一枝鬆針寒暄過之後,它們接過了這旋律,給它轉了一個調,又從一個山穀,傳給了另一個山穀。回聲,在某種限度內還是原來的聲音,它的魔力與可愛就在此。它不僅把值得重複一遍的鍾聲重複,還重複了林木中的一部分聲音;正是一個林中女妖所唱出的一些呢語和樂音。

黃昏中,遠方的地平線上,有一些牛叫傳入森林,很甜美,旋律也優雅,起先我以為是某些遊唱詩人的歌喉,有些個晚上,我聽到過他們唱小夜曲,他們也許正漂泊行經山穀;可是聽下去,我就欣然地失望了,一拉長,原來是牛的聲音,不花錢的音樂。我說,在我聽來,青年人的歌聲近似牛叫,我並不是諷刺,我對於他們的歌喉是很欣賞的,這兩種聲音,說到最後,都是天籟。

很準時,在夏天的某一部分日子裏,七點半,夜車經過以後,夜鷹要唱半個小時晚禱曲,就站在我門前的樹樁上,或站在屋脊梁木上。準確得跟時鍾一樣,每天晚上,日落以後,一個特定時間的五分鍾之內,它們一定開始歌唱。真是機會難得,我摸清了它們的習慣了。有時,我聽到四五隻,在林中的不同地點唱起來,音調的先後偶然地相差一小節,它們跟我實在靠近,我還聽得到每個音後麵的咂舌之聲,時常還聽到一種獨特的嗡嗡的聲音,像一隻蒼蠅投入了蜘蛛網,隻是那聲音較響。有時,一隻夜鷹在林中,距離我的周遭隻有幾英尺,盤旋不已,飛,飛,好像有繩子牽住了它們一樣,也許因為我在它們的鳥卵近旁。整夜它們不時地唱,而在黎明前,以及黎明將近時唱得尤其富於樂感。

別的鳥雀靜下來時,叫梟接了上去,像哀悼的婦人,叫出自古以來的“嗚——嚕——嚕”這種悲哀的叫聲,頗有班·瓊生的詩風。夜半的智慧的女巫!這並不像一些詩人所唱的“啾——微”,“啾——胡”那麼真實、呆板;不是開玩笑,它卻是墓地裏的哀歌,像一對自殺的情人在地獄的山林中,想起了生時戀愛的苦痛與喜悅,便互相安慰著一樣。然而,我愛聽它們的悲悼、陰慘的呼應,沿著樹林旁邊的顫聲歌唱;使我時而想到音樂和鳴禽;仿佛甘心地唱盡音樂的嗚咽含淚,哀傷歎息。它們是一個墮落靈魂的化身,陰鬱的精神,憂愁的預兆,它們曾經有人類的形態,夜夜在大地上走動,幹著黑暗的勾當,而現在在罪惡的場景中,它們悲歌著祈求贖罪。它們使我新鮮地感覺到,我們的共同住處,大自然真是變化莫測,而又能量很大。嘔—嗬——嗬——嗬——嗬——我要從沒——沒——沒——生——嗯!湖的這一邊,一隻夜鷹這樣歎息,在焦灼的的失望中盤旋著,最後停落在另一棵灰黑色的橡樹上,於是——我要從沒——沒——沒——生——嗯!較遠的那一邊另一隻夜鷹顫抖地,忠誠地回答,而且,遠遠地從林肯的樹林中,傳來了一個微弱的應聲——從沒——沒一一一沒——生——嗯!

還有一隻叫個不停的貓頭鷹也向我唱起小夜曲來,在近處聽,你可能覺得,這是大自然中最最悲慘的聲音,好像它要用這種聲音來凝聚人類臨終的呻吟,永遠將它保留在它的歌曲之中一樣,——那呻吟是人類的可憐的脆弱的殘息,他把希望留在後麵,在進入冥府的人口處時,像動物一樣嗥叫,卻還含著人的啜泣聲,由於某種很美的“格爾格爾”的聲音,它聽來尤其可怕——我發現我要模擬那聲音時,我自己已經開始念出“格爾”這兩個字了,——它充分表現出一個冷凝中的腐蝕的心靈狀態,一切健康和勇敢的思想全都給破壞了。這使我想起了掘墓的惡鬼,白癡和狂人的嚎叫。可是現在有了一個應聲,從遠處的樹木中傳來,因為遠,倒真正優美,霍——霍——霍,霍瑞霍;這中間大部分所暗示的真是隻有愉快的聯想,不管你聽到時是在白天或黑夜,在夏季或冬季。

我覺得有貓頭鷹是可喜的。讓它們為人類作白癡似的狂人嚎叫。這種聲音最適宜於白晝都照耀不到的沼澤與陰沉沉的森林,使人想起人類還沒有發現的一個廣大而未開化的天性。它可以代表絕對愚妄的晦暗與人人都有的不得滿足的思想。整天,太陽曾照在一些荒野的沼澤表麵,孤零零的針樅上長著地衣,小小的鷹在上空盤旋,而黑頭山雀在常春藤中躡嚅而言,鬆(又鳥)、兔子則在下麵躲藏著;可是現在一個更陰鬱、更合適的白晝來臨了,就有另外一批生物風雲際會地醒來,表示了那裏的大自然的意義。

夜深後,我聽到了遠處車輛過橋,——這聲音在夜裏聽起來最遠不過——還有犬吠聲,有時又聽到遠遠的牛棚中有一條不安靜的牛在叫。同時,湖濱震蕩著青蛙叫聲,古代的醉鬼和宴飲者的頑固的精靈,依然不知悔過,要在他們那像冥河似的湖上唱輪唱歌,請瓦爾登湖的水妖原諒我作這樣的譬喻,因為湖上雖沒有蘆葦,青蛙卻是很多的,——它們還樂於遵循它們那古老宴席上那種囂鬧的規律,雖然它們的喉嚨已經沙啞了,而且莊重起來了,它們在嘲笑歡樂,酒也失去了香味,隻變成了用來灌飽它們肚子的料酒,而醺醺然的醉意再也不來淹沒它們過去的回憶,它們隻覺得喝飽了,肚子裏水很沉重,隻覺得發脹。當最高頭兒的青蛙,下巴放在一張心形的葉子上,好像在垂涎的嘴巴下麵掛了食巾,在北岸下喝了一口以前輕視的水酒,把酒杯傳遞過去,同時發出了托爾——爾——爾——龍克,托爾——爾——爾——龍克,托爾——爾——爾——龍克!的聲音,立刻,從遠處的水上,這口令被重複了,這是另一隻青蛙,官階稍低,凸起肚子,喝下了它那一口酒後發出來的,而當酒令沿湖巡行了一周,司酒令的青蛙滿意地喊了一聲托爾——爾——爾——龍克,每一隻都依次傳遞給最沒喝飽的、漏水最多的和肚子最癟的青蛙,一切都沒有錯;於是酒杯又一遍遍地傳遞,直到太陽把朝霧驅散,這時就隻有可敬的老青蛙還沒有跳到湖底下去,它還不時地徒然喊出托爾龍克來,停歇著等口音。

我不清楚在林中空地上,我聽過金(又鳥)報曉沒有,我覺得養一隻小公(又鳥)很有道理,隻是把它當作鳴禽看待,為了聽它的音樂公(又鳥)從前是印第安野(又鳥),它的音樂確是所有禽幗之中最了不起的,如果能不把它們變為家禽而加以馴化的話,它的音樂可以立刻成為我們的森林中最著名的音樂,勝過鵝的叫聲,貓頭鷹的嚎哭;然後,你再想想老母(又鳥),在她們的夫君停下了號角聲之後,她們的噪聒填滿了停頓的時刻!難怪人類要把這一種鳥編入家禽中間去——更不用說(又鳥)蛋和(又鳥)腿來了。在冬天的黎明,散步在這一種禽鳥很多的林中,在它們的老林裏,聽野公(又鳥)在樹上啼叫出嘹亮而尖銳的聲音,數裏之外都能聽到,大地為之震蕩,一切鳥雀的微弱的聲音都給壓倒——你想想看!這可以使全國警戒起來,誰不會起得更早,一天天地更早,直到他健康、富足、聰明到了無法形容的程度呢?全世界詩人在讚美一些本國鳴禽的歌聲的同時,都讚美過這種外國鳥的樂音。任何氣候都適宜於勇武金(又鳥)的生長,他比本上的禽鳥更土。它永遠健康,肺髒永遠茁壯,它的精神從未衰退過。甚至大西洋、太平洋上的水手都是一聽到它的聲音就起身,可是它的啼叫從沒有把我從沉睡中喚醒過。狗、貓、牛、豬、母(又鳥)這些我都沒有喂養,也許你要說我缺少家畜的聲音;可是我這裏也沒有攪拌奶油的聲音,紡車的聲音,沸水的歌聲,咖啡壺的噝噝聲,孩子的哭聲等等來安慰我,老式人會因此發瘋或煩悶致死的。連牆裏的耗子也沒有,它們都餓死了,也許根本沒有引來過,——隻有鬆鼠在屋頂上,地板下,以及梁上的夜鷹,窗下一隻藍色的慳鳥,尖叫著,屋下一隻兔子或者一隻土撥鼠,屋後一隻叫梟或者貓頭鷹,湖上一群野鵝,或一隻嘩笑的潛水鳥,還有入夜吠叫的狐狸。甚至雲雀或黃鸝都沒有,這些柔和的候鳥從未訪問過我的林居。天井裏沒有雄(又鳥)啼叫也沒有母(又鳥)噪聒。根本沒有天井!大自然一直延伸到你的窗口。就在你的窗下,生長了小樹林,一直長到你的窗楣上。野黃櫨樹和黑莓的藤爬進了你的地窖;挺拔的蒼鬆靠著又擠著木屋,因為地位不夠,它們的根糾纏在屋子底下。不是疾鳳刮去窗簾,而是你為了要燃料,折下屋後的鬆枝,或拔出樹根!大雪中既沒有路通到前庭的門,——沒有門,——沒有前庭,——更沒有路通往文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