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楚雲汐攙著顫巍巍地白蕎走到桌前來,白驁負手站在她的對麵,難過如浪潮一層一層湧過他的心田。
她鬢發霜白,麵容枯槁,似乎比他這個做哥哥的還要蒼老,仿佛月中嫦娥容顏頃刻衰敗,隻剩了一張幹癟空心的皮囊。她的精血、她的靈魂、她的美麗、她的思想像不可挽回的昨日朝陽,伴著她的心中的愛一同老去、死去了。
白驁又憐又氣,不停歎氣,終於還是忍不住埋怨道:“你看你現在都成了什麼樣子?為了他作踐自己得還不夠。”
白蕎雙眸微閉,掐了掐手中的念珠,平靜地道:“哥哥還不是一樣。”
白驁如瀑布般的美髯不住抖動。他剛要發作,楚雲汐很怕他一氣之下又轉頭而去,急忙握住他的胳膊,替他母親說盡好話。林日昇也幫忙相勸。楊邈擔心自己一張口反加重了師傅的氣惱,便肅立一旁。弄不懂各種隱情的林月沅不知如何插嘴,隻得呆呆地站著,觀察他們的異常反應。
白驁見有外麵小輩在場,為了顧及家中麵子,忍氣吞聲地找了個離她最遠的位子坐下。
白蕎似乎已進入離魂的狀態,外界的刺激就好像打在僵硬地石頭上一點回應也沒有。
碧音三人還沒有忙完,不好意思讓主子和客人們等候,綠妍便請他們先開席,她們將飯菜留好待會兒在廚房單獨吃。
眾人落座,卻並沒有響起了一絲推拉椅子的噪音。
白驁的左邊坐著楊邈和楚雲汐,楚雲汐旁邊坐著林氏兄妹。林日昇帶著妹妹率先端向白驁白蕎兩位長輩敬酒。白驁也很喜歡這兩位小輩,酒杯相碰之時緊繃的臉上露出一絲罕見的笑意。白蕎卻頗為冷淡地拒絕了酒水,楚雲汐怕眾人掃興,賠笑著舉起酒杯帶母親飲過。
眾人再度落座,楊邈偷偷覷了一眼白驁,見他臉色有所緩和,才大著膽子再度舉杯賠罪。
白驁望著他手中的酒杯呆呆的沉思並不伸手去接,似乎怒意難消,剛剛還歡笑融洽的場麵乍然冷了下來。
楊邈心中慚愧不已,霍然跪倒在地扣頭道:“師傅請你莫要生氣,若是氣壞了身子,弟子死也難贖。”
他再抬頭時,眼中泛有淚意。
林月沅有些看不過眼,準備站起仗義執言,被林日昇死死死死地按在座位上,她臉現忤色,低聲地與他吵了起來。
白驁重重地歎息了一聲,起身將徒弟扶起,言語間頗有些“兒大不由爺”的蕭條之感,他撫著徒弟的肩頭,語重心長地說道:“你奉父命去考科舉我不怪你,你中了狀元是你的好本事,也是我這個師傅的光彩,我該恭喜你。可是你可想好了,這官場之黑,猶如萬丈深淵深不見底,我隻怕你一進去遲早會移了心性,可惜了你這顆七竅玲瓏的心肝。”
唯有楚雲汐聽出了白驁話外之意,心中一寒。她轉頭望向母親,她似沒聽見似的,手中撥弄著念珠,口中念念有詞地低聲背著她的佛經。
楊邈了解師傅的苦心,也向他吐露了自己的誌向:“師傅,弟子少時過於狂妄,可長大後讀孔孟、讀四書、讀五經、學修身治國之道,越發覺得身為讀書人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方不負聖賢教誨。”
他的話堂堂正正、正氣凜然,令林月沅熱血沸騰、林日昇震撼受教、楚雲汐仰慕欽羨。
白驁卻像位遲暮老人早已看透人事變換、世事滄桑,少時的理想衝動付諸東流,聽著年輕人的豪言壯語不覺感動欣慰隻覺幼稚可笑。
他仍舊歎氣頹唐道:“可如今這世道你縱有滿腔抱負隻怕也是空想罷了。”
楊邈的決心宛如磐石堅定不移,他也不僅不畏懼黑暗更覺自己當如火炬照亮著詭譎的世界:“誠如師傅所言也許弟子的作為如同溪流般不值一提,但若能有一滴滋養大地、惠澤萬物,便是徒弟的功德了。”
白驁終被其不撼動的為國為民之心所觸動,雖有繼續傷感幾許落寞,卻也有幾許豪邁,幾許大勇。他的口氣漸漸軟了下來,期許道:“我這一生在意之人總是有自己的主意,好也罷,歹也罷,到底都是拗不過的。願你謹記今日之言,莫忘初心。”
師徒兩人最終霽顏相對,殊途到底還是同歸。
白驁心結已解,狂笑幾聲,拉著徒弟坐下,拋去酒杯,拿起一壇剛開封的好酒,端起大碗便往裏倒,眾人紛紛換上大碗,大喝大笑起來。
白蕎坐了一會兒便厭煩了,她現在極煩熱鬧,總愛一個人靜靜地待著。細心的楚雲汐看出了母親臉上表情的變化,便主動提出攙扶疲倦的母親回屋休息。
楚雲汐靜靜地坐在床邊望著母親空洞的雙眼,無魂的軀體,陷入了空虛和沉思,仿佛自己麵對的是一座沒有靈肉的泥胎。白蕎紋絲不動地盤腿坐在床上,閉著眼睛,無聲冥思。楚雲汐用手觸了觸母親花白的頭發,幹澀而冰涼,她的整個人似罩在一層厚厚的冰層之中,隨著涼氣彌漫入內,遲早有一****也會化為一座無心的冰雕。
她有時也想拿一把銳利的鐵鑿鑿破她外表堅硬的冰殼,讓她能夠看到,她雖然失去了丈夫可還有失愛的女兒在等著她的憐愛。但她又怕那冰殼已與她的血肉長在了一起,好似烏龜的外殼,一旦敲碎,不但不會逼得她清醒反而會刺激地她發瘋。
憂愁在她心中鑿一口無底之井,她每日隻能將悲傷的淚水倒入井中。
她輕輕地闔上了門,白蕎依舊維持著盤坐的姿勢,不曾有一個眼神的回應。她獨自站在屋外的陰影下,吹著院子裏的冷風,恨不能似枯樹落葉般隨風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