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在不斷調整的時空中生存(3 / 3)

在對待共產黨、無產階級革命事業與對待領袖人物之間的關係上,新中國成立以來,郭沫若的心態一直存在著錯位現象。“文化大革命”爆發以後,這種心態的錯位,表現在對毛澤東不隻是崇拜、迷信,而且在迷惑不解中產生了畏懼感。1967年夏,中國人民大學語文係一些師生編寫了幾本文藝理論書,請郭沫若題簽。幾天之後,郭沫若寄來了為三本書題寫的書名,卻都沒有落款。8月21日下午,幾位師生造府拜訪,懇請郭沫若重新題簽並加落款。郭沫若感到為難,說:“謝謝你們對我的信任,不過,我還沒有蓋棺論定,萬一……由我題寫書名,不就把你們的書毀了嗎?”幾位師生表示理解,沒有請他題寫書名,但希望他能饋贈墨寶。郭沫若欣然答應,當即揮毫,寫了一副毛澤東《七律·和郭沫若同誌》的長聯。要知道,郭沫若也是一位著名的詩人,但自“文化大革命”以來,他贈字隻抄毛澤東詩詞或語錄,而不敢抄贈自己的詩作。1968年毛澤東有指示,“我們不要題字”。此後,他連毛澤東詩詞也不敢書寫贈人了。

於立群體察到了郭沫若晚年這種悲涼的、抑鬱的心緒。1971年10月上旬的一天,她和郭沫若陪同埃塞俄比亞皇帝塞拉西一世遊覽長城。她拉著郭沫若說:“我們來一張合影吧,以後恐怕難得再有機會來這裏。”這話語義雙關,既指年邁難以再登長城,也指險惡的政治風雲難得再有他們夫妻閑暇遊覽的機會了。果然,這年10月11日,郭沫若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特使,應邀前往伊朗參加波斯帝國成立2500周年慶祝活動,途中病倒滯留於新疆。年齡畢竟不饒人。至於險惡的政治風暴,從1973年起便向他猛撲過來。

1973年,江青等人多次去北京大學,組織大批判班子,把郭沫若某些著作摘錄印發,再由基層單位大量翻印,企圖大規模地、公開地對郭沫若進行批判。此事被毛澤東發覺後及時製止,並指示“不能批判郭老”。那時郭沫若已覺察出江青等人製造陰謀的實質。他對於立群說:“他們是針對總理的。”

江青等人是不肯有所收斂的。1974年元旦《人民日報》等發表社論,提出“繼續開展對尊孔反法思想的批判”,這其實就是批林批孔的動員令,1月25日下午,在首都體育館舉行了有一萬八千人參加的“批林批孔動員大會”。江青在大會上點了郭沫若的名,說“郭老是尊孔的”,並引用了在社會上已經廣為流傳的“十批不是好文章”這句經典性的話;江青把郭沫若喊起來,站著,這對郭沫若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原先他們要批判郭沫若,還隻有少數人知道,現在他們在大會上點名,就在社會上公開了。

“十批”即指郭沫若的《十批判書》,1945年出版。早在“五四”新文化運動高潮期,在“打倒孔家店”的呐喊聲中,郭沫若就理直氣壯地向讀者告白自己是崇拜孔子的。在《十批判書·後記》裏,他仍然曆史地肯定孔子:“我所見到的孔子,是由奴隸社會變為封建社會的那個上行階段中的前驅者,我是在這樣的意義上‘袒護’他。”郭沫若認為,比之諸子各家,孔子的思想,在當時“比較富於人民本位的色彩”!這是他推崇孔子的重要原因。直至新中國成立後,郭沫若的上述觀點沒有改變。盡管這是屬於學術的範疇,但它與領袖人物尊法反儒的政治需要相抵牾,就要受到清算、批判。江青就指責郭沫若“對待秦始皇,對待孔子那種態度,和林彪一樣”。把郭與林相提並論,這不就是從政治上進行討伐了嗎?

大會以後不久,張春橋來到前海西街18號,逼迫郭沫若寫文章,承認他在抗戰期間寫的劇作和論著,是“王明路線的產物”,是“反對毛主席”的,逼他在文章中“罵秦始皇的那個宰相”。郭沫若針鋒相對地反駁道:“我當時罵秦始皇,是針對國民黨蔣介石的。”郭沫若很清楚張春橋的來意,逼他寫文章批“秦始皇的宰相”,其實就是要影射批判周恩來總理。郭沫若雖言語不多,但不妥協、不苟且,堅決頂了回去。

這年2月10日下午,江青也找上門來,糾纏郭沫若,她同樣逼郭沫若寫“批宰相”的文章,還以批判安東尼奧尼攝製的紀錄片《中國》為名,影射攻擊周恩來。郭沫若當時不斷咳嗽,很少和她說話,她卻東拉西扯糾纏了三個小時才走。當晚,郭沫若開始發燒,醫生上門診治,給他打針,燒仍不退,趕緊送到北京醫院,此時體溫上升到39度多,神誌已經不清醒。

這次大會前後,周恩來曾兩次到前海西街18號看望郭沫若,給予安慰。在1月25日大會後的當晚,周恩來特意派人來,就郭沫若的健康與安全下達了四點指示,並指定郭的秘書王廷芳負責。郭沫若這次患的是肺炎,此後反複發作,經曆了幾次危險,但都被搶救過來了。

1974年秋天,安娜得知郭沫若病危以後,不忘夫妻之情,以八十歲之高齡,千裏迢迢從大連來到北京探訪。走進北京醫院的病房以後,安娜覺得丈夫的病情似乎沒有自己先前想象的那樣嚴重,隨即從背包裏取出了最近回日本時拍攝的照片。

“你看,這就是我們在市川市的舊居呀,你還有印象嗎?”安娜還指著哪些地方仍保持原貌,哪些地方改建了。

郭沫若躺在病榻上仔細地翻看照片。“怎麼會沒有印象呢!”郭沫若指了指舊宅的庭院,“樹長得這麼高了,那是……”

“那是你親手栽的大山樸呀!不過,銀杏已經被砍伐了……”

郭沫若把照片還給安娜,問安娜近來身體怎樣。

安娜點了點頭:“謝謝,我的身體還好,你自己多保重罷!”

告別時,安娜把雙手放在膝上,行了日本的禮儀。

郭沫若目送著安娜走出病房。不料,這次見麵,竟成了這一對患難夫妻的訣別。

1976年1月8日,周恩來病逝。噩耗傳來,郭沫若悲慟欲絕,病情頓時加重,以致到了無法站立的地步。他用顫抖的手,在日記裏寫下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以寄托他的哀思。1月10日,他與朱德、鄧小平、宋慶齡等人向周恩來遺體告別。1月13日,作七律《悼念周總理》一首:

革命前驅輔弼才,巨星隱翳五洲哀。

奔騰淚浪滔滔湧,吊唁人濤滾滾來。

盛德在民長不沒,豐功垂世久彌恢。

忠誠與日同輝耀,天不能死地難埋。

這首詩歌頌了周恩來的豐功傳績,也反映了廣大人民群眾對周恩來的愛戴與懷念。

1月15日下午,郭沫若抱病參加了周恩來總理的追悼大會,他是坐著輪椅被推進大廳裏的。到該起立的時候,別人左右扶持卻站不起來,他用盡氣力,終於掙紮著起立,向最敬愛的戰友表示了最後的敬意。

1976年7月6日,朱德逝世。8日,他與葉劍英、宋慶齡等人前往北京醫院,向朱德遺體告別。

這年9月9日,毛澤東主席逝世。這在郭沫若衰弱的心靈上更是沉重的一擊。11日,他不顧自己重病纏身依然瞻仰毛澤東遺容。18日,他又去參加毛澤東主席追悼大會。當日寫下了七律《毛主席永在》(二首),雲:“偉哉領袖萬民親,改地換天絕等倫”;“革命風雲蒸海嶽,光芒四射永生時”;“天安門上音容在,強勁東風日夕吹”[7]。郭沫若懷著悲痛的心情和忠誠的信念,表達了他對已故領袖的懷念與敬仰。郭沫若所崇拜的毛澤東已經離他而去,漸漸成為人們可以評論的一位曆史人物;然而對郭沫若來說,幾十年的習慣與心理影響,那些以往的迷信、畏懼卻一直未能消除。直至1977年10月,即在毛澤東逝世一年以後,郭沫若在給林默涵的信中還說,“《十批判書》,殊多謬誤,望你不吝指正,以俾減少罪愆”[8]。雖然領袖已經故去,病中的郭沫若卻依然誠惶誠恐,設法如何“減少罪愆”,對於自己的學術著作《十批判書》竟失去了信心。……

綜上以觀,郭沫若雖然是一名政治家,有著漫長的政治生涯,但他是真正意義上的儒生、老儒,是一個擺脫不掉詩人、學者氣質的政治家,所以他在晚年以自己能夠充當一個“臭老九”而自豪。他的長處和不足,堅定和軟弱,坦誠和虛假……幾乎綜合了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性格特征。無論是郭沫若,還是其他的文人學士,在人生舞台上演出了一幕幕喜劇,一幕幕悲劇,循環往複,在中國這塊土地上,似乎看不到它的盡頭……

注釋:

[1]《新華頌》,《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3卷,第3頁。

[2]《頂天立地的巨人——紀念中國共產黨建黨三十周年》,《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3卷,第33、36頁。

[3]《關於發展學術與文藝的問題》,《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7卷第121、123頁。

[4]轉引自[法]安德列·莫洛亞《偉大的叛逆者雨果》,世界知識出版社1987年版,第589頁。

[5]《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7卷,第15頁。

[6]《亞非作家團結反帝的曆史使命》,1966年7月5日《人民日報》。

[7]《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5卷,第142、143頁。

[8]《致林默涵》(1977年10月2日),黃淳浩編《郭沫若書信集》(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12月版,第449頁。

1950年5月14日在首都人民保衛世界和平簽名大會上,郭沫若宣讀和平簽名運動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