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歸
菖蒲葉老水平沙,臨流蘇小家。畫欄曲徑宛秋蛇。金英垂露華。燒蜜炬,引蓮娃。酒香醺臉霞。再來重約日西斜,倚門聽暮鴉。
此亦由景入情格。原係短詞,上片四句,已去全幅之半,卻隻在閑間寫景。金英,菊也。《禮記》:“鞠有黃華。”《楚辭》:“夕餐秋菊之落英。”此不過是清秋麗景中,美人之家耳,初未嚐抒情記事,摹寫伊人。欲言一大段悲喜離合之懷,而下片隻二十餘字,掩卷試思,當如何著筆乎?以常法言,固當急轉,今過片猶不斷,奇已。“燒蜜炬”兩句,仍承上文。有無限低徊珍重之意,美人聲價可知。楚女曰娃,其江南佳麗乎?“酒香”句是歡宴光景。奇幻於結尾陡變。尤妙在“再來”句一波三折也,而“再來重約”又是倒裝句法,因有重約,故再來也。豈意門庭如故,而人麵已非,隻有淒涼斜日而已,足之以倚門聽暮鴉,真有對此茫茫,風流雲散之感矣。讀至篇終,則題底題麵,信無一處不到,亦未覺其篇幅之如何逼仄。此清真篇章之妙也,然實從《珠玉》〔浣溪沙〕“酒紅初上臉邊霞,一場春夢日西斜”句脫化。惟青藍冰水,令人不覺耳,才人狡獪,故不可測。周止庵評〔瑞龍吟〕曰:“不過桃花人麵,舊曲翻新耳。”吾於斯篇亦雲然,特寫一清秋殘日之崔護重來耳。
其它
此處憑空飛渡,彌縫無跡,而文實乖戾。何則?詞曰“尋棋局”,釋曰“豈有心去尋棋局”,恰好顛倒,雖意可通,總似迂曲。其來原出於誤解。當時我懷一謬見,即疑“尋棋局”之為趁韻也。直說有似罵題,遂委宛其辭曰:“此句幾疑有趁韻之病矣。”到底有否趁韻?須交代明白,曲為回護,良無益也。
然而清真無失,絕非趁韻;趁韻者我之妄言。一誤而遮掩之,遂成再誤,皆幻境耳。真現則幻消矣。原句實失一注:《片玉集》陳注於“尋棋局”下引杜牧、蘇軾詩,“猶未卜”下引《古詩》、《左傳》,“無人撲”下引《杜陽雜編》,均泛而不切,繁而無當,蓋等於未注。
補注既明,不須多說。
過片上下並用“古樂府”,上片三四句,下片一二句。辭曰:今日已歡別,合會在何時;明燈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周詞“棋局”本此,蓋“空局”耳,豈真有心、有人可與著棋哉?本詞結句雲:“最苦是、蝴蝶滿園飛,無心撲”可證。“心”字見汲古閣本,薑白石平韻〔滿江紅〕詞序同,前釋從之。《片玉集》作“無人撲”,意極渾厚,蓋可兩存。“最苦是、蝴蝶……”雲雲,意含悲戚,頗近於太白《長幹行》。
六朝樂府中雙關隱語多出謎麵,如蓮、憐,藕、耦,芙蓉、夫容之類;(棋)者,期也。此曲直揭謎底,別有風致。清真改用謎麵以為過片,心靈語妙,用古入化,令人不覺,餘乃妄起疑情,不亦謬乎!
《古詩》雲:“多言焉所告,繁辭將訴誰。”餘深憚焉,又不僅反穿鑿附會已也。近有句雲:“著甚來由箋《錦瑟》,分明夢蝶對啼鵑。”此一偏之見,悲哀之音,固不足以語大雅也。
周邦彥詞〔紅林檎近〕
周邦彥(一五六——一一二一),字美成,錢塘人。所著詞名《清真集》,又稱《片玉集》。宋徽宗時,提舉大晟府(當時最高音樂機關),討論古音,審定古調,亦自度曲。陳鬱《藏一話腴》說:“美成自號清真,二百年來,以樂府獨步,貴人、學士、市儇、妓女,皆知美成詞為可愛。”這可見他的詞的普遍性。至南宋亡,元曲代興,詞調衰微,而清真詞還有人傳唱著。
他的詞技巧很高,不論長調小令,而長調尤見工力。南宋諸詞家,除辛稼軒一派外,大都是學清真的。這影響直到晚清和民國初年。後世評家或稱之為“集大成”(如周濟),或比之詩中老杜(如王國維),雖言過其實,然亦可見周詞在詞的發展方麵關係之大。
周詞有缺點,如思想性不高,詞藻太多,反映當時現實較少等等;但北宋的詞本多為歌唱而作,一般地說,詞家都是那樣的,亦不能獨責清真。
〔紅林檎近〕兩首寫雪景,由初雪而大雪,而晴雪,而再雪,兩首可作一篇讀,文筆細膩,寫景明活,在清真長調中也是突出的作品。下邊所寫,為劄記體裁,不曾通釋全篇,讀者如檢原作一讀,自更容易了解。
一
清真這兩篇雖沒有題目,分類本都歸入冬景,其實該有題目的,當然不必一定寫出來,一詠春雪,一詠雪霽,且緊相銜接,如畫家通景一般。殆取李義山《對雪》、《殘雪》兩首相連的成格。痕跡顯明的如本詞第二首的起句,作:風雪驚初霽。
李詩《殘雪》第一句是:旭日開晴色。
起筆接上文完全相同,本詞兩首的布局固當從玉溪詩出,特文詞不相襲而已。
二
〔紅林檎近〕第一首:“高柳春才軟,凍梅寒更香,暮雪助清峭,玉塵散林塘。”點明了春雪、梅雪。唐王初(一作王貞白)《春日詠梅花》詩曰:靚妝才罷粉痕新,遞(一作迨)曉風回散玉塵。若遣有情應悵望,已兼殘雪又兼春。
“玉塵”的出典固不止此,卻從此取意。不過王詩重在梅,而雪隻帶說;周詞重在雪,而梅隻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