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yWest的燈塔(1 / 3)

KeyWest的燈塔

選擇了佛羅裏達在某種意義上就等於是,選擇了海明威。於是我們飛往佛羅裏達,那個全美國日照最多的“陽光之州”。盡管,這個美國最南端的半島有迤邐的亞熱帶風光,神奇的海岸線,雄偉壯麗的邁阿密城,奇幻莫測的迪斯尼樂園,美國最著名的航天基地,但,佛羅裏達之於我們來說,就意味著海明威,或者,就是海明威。因為在這個半島的盡頭,那個伸向遼闊大西洋的美麗的 Key West(被翻譯成基韋斯特)島上,海明威曾在那裏居住了十年,而他生命中最著名的作品,以及著名的婚戀,也幾乎都是在這裏完成的。

此前也曾幾次前往美國,每一次都有關於作家故居的收獲。1994年受美國政府“國際訪問者計劃”的邀請,我便提出了想去福克納故居的願望。記得在星期一上午的會談中,項目官員特意為我改變了他們原先為我安排的路線。於是便有了從孟菲斯沿密西西比河一直向南的旅程,直至數年後被海嘯吞沒的古老而美麗的新奧爾良市。就為了途中能經過那個奧克斯佛,就為了能讓我走進福克納的家。熱愛福克納是因為在我開始寫小說時,首先就遇到了他的《喧嘩與騷動》,讓我置身於他的光照下。從此對福克納不離不棄,以為他就是我漫長的文學之路上的精神的旗。是因為我在他的作品中感受到了某種精神的契合,於是才有了那一次沿著密西西比河一直向前的旅程。還記得那座高大樹叢掩映下的白房子,也記得奧克斯佛鎮上那個福克納常去的街心廣場。福克納的一生中盡管時常遠離家鄉,甚至在美國其他州界也擁有住房,但是他始終沒有真正離開過奧克斯佛。他生命中的最後一部小說《掠奪者》的打字稿,就是在這座白房子中完成的。

然後來到Ke y West,就是為了來這裏遭遇海明威。說起來讀海明威的作品遠比讀福克納早了許多。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大學期間讀完的,也曾為他所謂 “硬漢風格 ”而感慨萬端。那遍布於作品中的歐洲戰場、非洲青山;那令人難忘的西班牙鬥牛乃至老人從海上帶回的那架巨大的青槍魚骨骸,但終究海明威的那種文學操作和我的旨趣相去甚遠。總之慢慢地疏遠了這個太過自我炫耀、也太自我瘋狂的作家,並總是以福克納的悲情的南方以及他在創作中先鋒的探索,來輕看這位同樣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作家。後來便隻是在看由他的小說改編的電影,或者以他的人生經曆為題材的影片時,才會依稀記起這位作家不那麼平凡的人生。

美國的這兩位燈塔一般的作家先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福克納在前,於1949年獲獎,據說當年的競爭者中就有海明威。五年後的1954年海明威也終於獲此殊榮,人們說是他的《老人與海》幫助他最終拿到了這個獎項。那時候美國的新生代作家風頭正健,幾年後斯坦貝克又問鼎了這項桂冠。不知道是不是文人之間的“相輕”,將這兩位在那個年代同樣偉大的美國作家疏離了。至少在福克納的生平年表中沒有發現過他們曾親密交往的痕跡。隻是1947年福克納在回答密西西比大學學生的問話時涉及了海明威。當學生問到“你認為哪五個人是你同時代人中最重要的作家”時,他把海明威列在了第三位,但他還是不無鄙夷地說,“海明威沒有勇氣,從來沒有用一條腿爬出來過,也從來沒有用過一個可以讓讀者查查字典、看看用法是否正確的字眼。”不過當1952年海明威發表了他的《老人與海》,福克納也曾由衷地說到過這是海明威“最好的一本書”。然而當海明威最終贏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福克納又重申了他對海明威的看法,“他待在他知道的範圍內,他寫得很好,但他從不試著寫不可能寫好的事情。”

是的,福克納和海明威都曾住在南方。福克納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南方的精髓是滲透在他的血液中的;而海明威,當他1931年搬來Key West的時候,隻是為了定居在這個美麗迷人的海中島嶼上,享受他槍林彈雨之後的愛情和耽溺於酒精之中的迷亂。所以這個出生於寒冷的芝加哥的男人更沉醉於Key West的炎熱,以至於在離開這裏以後的日子,他所選擇的居住地依舊是熱帶古巴。盡管在這樣的地方他總是大汗淋漓,卻長久地癡迷於熱汗的揮灑中,並寫出各種曆久不衰的小說。如果不是卡斯特羅上台後他對未來的古巴難以把握,而遷居美國愛達荷州,他或者會在哈瓦那郊外的瞭望農場長久地留居下去。

福克納生於1897年,比海明威大兩歲。福克納歿於1962年,比海明威晚死一年。福克納死於疾病,在炎熱的夏季,享年65歲。而海明威則死於自殺,終年62歲。在1961年,也是夏季。所以福克納應該是生前就聞聽了海明威的死訊,而且是如此殘忍的開槍自殺。不知道福克納是不是也把海明威的死當作了“他所知道的範圍內”的一種死亡的方式,遺憾的是,在福克納的言論中,我沒有能找到他對海明威的自殺說過什麼。在那一年他隻是抱怨“這裏跟往年一樣悶熱已極。我年年都說絕不在密西西比過夏天,今年是第64年了”。足見福克納從一出生就待在南方的炎熱中,而海明威前來感受南方的炎熱時,已經是32歲年富力強並有過很多戰爭和愛情經曆的男人了。盡管海明威於1922年第一次公開發表的詩歌,是作為福克納詩歌作品的補白而出現在刊物上,但那時的海明威卻已經以戰地記者的身份轉戰世界,足跡遍及歐洲諸國,並結識了歐洲很多著名的作家和藝術家。而此時34歲的福克納雖然依舊老老實實地待在他的奧克斯佛,卻已經寫出了諸如《喧嘩與騷動》、《我彌留之際》那樣的非凡之作,並名揚歐洲,以至於連薩特都不得不承認,“在法國年輕人的心目中,福克納就是神。”可見他在法國乃至歐

洲的名氣,是在長年生活於歐洲的海明威之上的。

這或者就是福克納與海明威的不同。他們出生在不同的地域,生活在不同的環境中,於是他們的人生也各自不同。福克納以小公務員身份進入社會,盡管他也曾有過短暫的一段皇家空軍的履曆。而海明威卻在1918年就奔赴歐洲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並且在意大利前線出生入死,救助傷員,被迫擊炮擊中,身負重傷,而他經曆如此戰爭磨難的時候還不到十九歲。從此海明威開始了他的記者生涯,常駐歐洲,這也是他文學生涯中必不可少的準備的階段。就是在這種報社不斷強調“要短句”的背景下,海明威從歐洲發回的文章大都以電報的形式,後來這種電報式的短句就成了海明威的寫作風

格,和福克納的那種長句子和長段落的文風,幾近天壤之別。

當把這兩位美國的文學巨匠如此比較的時候,不由得問著自己,過去,為什麼就不曾拿他們的人生作過比較呢?

他們的那些斑駁的往事,甚至愛情?

於是恍然,原來福克納是那種用頭腦和文字創造藝術的藝術家;而海明威,則是用生命本身創造藝術的藝術家,所以他的作品中帶著明顯的自傳性,因為他生活的過程中就已經充滿了戲劇性了。

因此,盡管福克納作品中的人物光怪陸離,自殺者亂倫者乃至白癡和妓女,生命斑駁,命運多舛,到處有苦難,畢生是悲哀,可謂到處遍布著意外和奇跡。但福克納本人的生活卻是平緩的,嚴肅的,刻板的,甚至不曾有過被人津津樂道的人生故事。他隻是嚴格堅守著他自己的那一片文學的天地,堅守著他對南方的愛以及對黑人的同情。他還在文學中堅守著他深邃的思考,前衛的探索,先鋒的創造,堅守著隻屬於他自己的那一份高貴的文學操守,直到在他的奧克斯弗安靜地離去。

而海明威卻根本不可能忍受這種近乎乏味的人生。他出身於一個醫生和藝術家的家庭,母親要他學大提琴,而父親則教給他釣魚和射擊。所以他從小接受的教育是開放的,不像封閉的南方。他也不曾知道從出生時起,他的父親就將自己隱藏得很深的抑鬱和瘋狂遺傳給了他。

所以,福克納才能幾乎平靜地度過了他的一生。而他的一生中最不平靜的,就是他留下的那些偉大的作品。海明威應該也留下了偉大的作品,但他的人生似乎遠比他的作品更不平凡。

是的,盡管矮小的南方的福克納也曾不乏緋聞,甚至不乏與好萊塢女星之間來來往往的曖昧,但是這個耽於思考、癡迷自信的男人最終還是擁有了一段從一而終的婚姻。他從18歲時就愛上並為她寫詩的埃斯特爾,後來成為了他畢生的妻子。盡管他想擁有對方時她已經嫁人,但是他卻從來沒有停止過對這個女人的愛。為此他等待為人妻的埃斯特爾整整十四年,才終於如願以償地娶到了這位已經有了兩個孩子的離婚女人。這時候福克納已經32歲了,這是怎樣的足以支撐起任何愛情的等待。或者就因為婚姻的來之不易,福克納盡管也曾拈花惹草,但最終沒有讓自己小心嗬護的這段漫長的婚姻破

碎。其間他曾經和福克斯製片公司老板的女秘書有染,甚至將《押沙龍!押沙龍》的第一個親筆簽名給了這個女人,並煽情地寫道:“贈給米塔?卡彭特,無論她在哪兒。”後來當福克納死去,十年後,他的遺孀也死去,米塔?卡彭特便出版了《鍾情紳士:福克納與卡彭特的愛情故事》這本書。除此福克納還曾和其他女人有過深深淺淺的關係,但最終都是福克納自己主動割斷了和她們的感情。他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埃斯特爾。他們遠遠近近,分分合合,但卻始終不離不棄,畢生廝守。

比起擁有平穩人生的福克納來說,海明威一生可謂大起大合,甚至波瀾壯闊。這個男人一開始就選擇了浪跡天涯的一生,而不是像福克納那樣出名後才應邀開始周遊世界的旅行。讓生活變得動蕩起伏也許並不是海明威的初衷,但卻一定是海明威不羈的天性所致。他永遠不可能在一個地方長久地勾留。他天馬行空,把生命和愛情全都當做賭注,然後從美國到歐洲,又從非洲到南美洲。他總是熱衷於讓自己的生活充滿危險和懸念。當他決心讓自己成為一個作家,為此便不惜急功近利,甚至,不惜拿自己的生活作為素材。於是那些能作為素材的生活也便愈加地多姿多彩起來,仿佛生活著便是為了成為小說,甚至不惜以生命為代價。所以有人說,如果二十年代的海明威是在藝術上探險的話,那麼到了三四十年代,這位藝術家本人就成了冒險家了,而且總有過火的表演。

於是在以生命和愛情為賭注的路上,海明威漂泊。伴隨著各種各樣情願追隨他的女人。她們寧可隨他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甚至海角天涯,遠離親人,隻要能與這個男人在一起,但是又有哪個女人能真正留住他的心?讓海明威長久地待在一個地方都是不可能的,更何況要長久地呆在一個女人的身邊?

海明威一生中有過四次婚姻,而為他所愛的女人不勝枚舉。他瘋狂地愛著這些女人,又瘋狂地恨著她們。他於是羞辱她們,傷害她們,讓她們痛不欲生,以至最終的拋棄她們。但幸好海明威折磨女人的方式不像英國的桂冠詩人休斯,讓包括女詩人西爾維亞在內的一任任妻子死於可怕的煤氣自殺。一個女人絕望到隻能以自殺來表明自己的心意,這樣的男人將會是怎樣地殘忍。但是海明威不同,就如同他的作家朋友帕索斯曾說過的那樣,海明威對他的女人們總是很苛刻。不過他是個高明的建設者,而不是一個低能的破壞者。所以當他離開他的女人們的時候,總是能讓她們比最初相見時更長於應付生活了。總之被海明威遣散的女人大多升華了自己,甚至以為離開了這個暴君一樣的男人是一種解脫。他的第四任妻子瑪麗就曾說過,海明威簡直就是把女人當婊子看。其間唯一對海明威的求愛說不

的女人,是他在意大利米蘭養傷時結識的女護士愛格尼絲。於是海明威對這個拒絕他的女人耿耿於懷,在以愛格尼絲為主人公原型的《永別了,武器》中,海明威讓她死於難產。

讓海明威更加與眾不同的還有他死亡的方式。將獵槍的槍口塞進嘴裏,然後,兩個扳機一起扣動。於是似乎無須再譴責海明威對他的女人的殘忍,他對待自己的方式甚至比對待那些女人更為殘忍。然後這個偉大的人物一命嗚呼,以他的死亡創造了人生的最後一個傳奇。接下來海明威家族的“魔咒”便殘酷地顯現出來。海明威以前,是他的父親死於自殺。而他以後,又是他的兄弟姊妹。再後來,他的兒子,甚至他的孫女。幾代人如此先後死於

非命,這就不能不讓人在唏噓之中,為這些神秘的死亡而感到驚恐了。從此這個所謂的“海明威魔咒”在這個家族的上空籠罩著。那難以擺脫的宿命,困擾著那些依舊在世的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