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奧克斯佛著名的“廣場書店”早上也不開門,因為它是整個奧克斯佛關門最晚的一家商店。它等待著鎮上所有會來此光顧的人們,直到最後個。“廣場書店”顯然很有名氣,因為從孟菲斯開始就有人不斷提到它。他 們說,到奧克斯佛一定要去“廣場書店”。於是我們就去了。在很深的那個夜晚。
很深的夜晚書店裏卻亮如白晝。書店裏的人仍舊很多,但卻異常安靜,以至於能夠聽到書頁被輕輕翻過的聲響。各種各樣的書隨意而散亂地擺放著:書架上,地毯上,樓梯上,甚至窗台上,把兩層樓的書店擠得滿滿的。走上樓梯,迎麵的牆壁上,掛滿了各種與南方緊密相關的名人偉人的照片,當然其中最多也最為顯赫的,是福克納,顯然這裏以福克納為榮。這裏可能是整個城鎮與福克納的精神最為接近的地方,也是推銷他精神產品的唯一的場所,可今天這裏出售的福克納的小說卻並不多。或者是因為他的精神正在遙遠?總之福克納正在被其他種類繁多的圖書以及奧克斯佛人日新月異的追求所淹沒。隨著時間的推移,曾使家鄉有了一份光榮的福克納似乎變得不再重要。他盡管偉大,盡管是鎮上的是美國的乃至於是世界的驕傲,但他也不是唯一的,這就是奧克斯佛人今天的觀念。
能夠感覺得到福克納正在被他的家鄉遺忘。鎮上的人們隻是偶爾才會提起他。也許當初就是這樣,奧克斯佛人從未真正認識過這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不朽的價值。盡管這個偉大的作家從未離開過自己的家,但卻始終沒有真正屬於過這裏。福克納是屬於世界的。
原先在中國,最向往的就是美國的南方,就是密西西比河,就是奧斯佛,就是福克納的家……而當此刻就在美國南方,就在密西西比河畔,就在奧克斯佛,就在福克納的大房子裏,那種夢一般向往反而逃遁得無影無蹤,甚至那種聖殿般的感覺也驀然之間消逝殆盡。後來想了久,才意識到是因為距離。因為當你夢想的一切突然近在眼前,你就再也看不到光環了,原因是,你已經置身其中。
我獨自一人坐在福克納房子的木樓梯上等待著。房門緊鎖。白房子裏空無一人。叢林和曠野伸展著。一種超然的寧靜在荒涼的感覺中油然而生。我坐著。等待著。想象著三十年前那逝去的風景在漫長的午後,我終於看見有人穿過樹叢,繞到了房子的背後——先是用鑰匙打開後門——進去——穿過走廊來到前門——清晰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前門被推開——這時剛好是下午兩點。福克納故居下午兩點準時向遊人開放——我從木樓梯上站起來,小心翼翼地走進去——迎麵看到走廊盡頭的牆上,是一幅福克納年輕時黑白照片的印刷品——他望著你。執著而沉重的——於是你被震懾。
就這樣,福克納迎接了你。你們所有的來訪者。
福克納的家是深宅大院。除了南方所特有的那種高大的白房子,還有院後一片片草場,又一片片的樹林。福克納家的樹林很深,深得沒有盡頭。你隻能看到樹的枝杈繁亂地向四麵伸展著。矮下來的地方是一叢叢灌木。陽照射在林中空地上,樹葉和蘆葦便會閃出搖曳的光斑。隔開樹林和草場的,是用木板條和木樁釘起的長長的圍欄。連福克納家的大門,也是用這種木板條釘起來的。裸露著粗糙的木紋,簡易而樸拙,大概也代表了福克納樸素的審美。門敞開著。靜而超然。像一幅古老莊園的油畫,給人很多聯想。你看到的,是滿目荒涼一片衰敗;而看不到的,卻是一首痛苦掙紮的靈魂的長詩。
然後是他的院落。秋天枯敗的落葉鋪滿了那座白房子的門廊和花園。中午時分,一輛白色的汽車開進來,停靠在福克納的房子邊,然後一個黑人走下來。他告訴我們,他是受雇每天為這裏清掃落葉的,然後他開始工作。枯葉在他的掃帚下發出颯颯的秋天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