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眼間,初秋的暮色映著層林盡染的山間,更加誘人思戀呐。
“風淒露泫然,明月在山巔。”[2]
每見妙子任由淚水盈眶地哼吟著詩句,命婦也再難舒展眉頭。逆光下,見她由著霜色的容顏殘荷般的日漸枯萎,那雙深陷的眸子猶如一片幹涸的湖麵,失去了當初靈動的光澤,命婦更是深感悲戚,憐恤不已。其實,阿隱亦非冷峻無情,年過而立,家有兒女卻隻掛念著小姐,似乎除了鄉間的乳母阿豐,她便是至親。隻是向來迂腐過度,對於任性妄為的小姐如今好似易了性子,除了萬分捉摸不透,隻能陪著莫名悲戚了。
往後一年幽禁的日子,妙子一直掙紮著不願妥協。時而劍拔弩張,時而淚盈於睫,可她到底是個明白人,總不至將自己逐入永劫不複的穀底,沉淪此生。理清頭緒後,不再嘽喛,不再言笑,隻是傀儡般度起了從前的日子。這令脅役們看不出究竟,怕是作為藤原氏的女兒,不得不向多舛的命運屈服罷。命婦不禁暗自寬慰,總算令她安於己命了。
直至次年初夏,遠在鄉間的家仆快馬加鞭地傳來了乳母阿豐病危的消息,藤原殿即日便命阿隱攜眾侍從陪同小姐駕車急赴。孰知,趕至浸覺隴時,阿豐宅中已懸起黑白二色,妙子終究未及趕上與其最後一別。
一失姻緣,二失至親,三失自己。一年來堵壓在心口的山石瞬時崩踏,碎裂的石塊迸進傷口,刺得她渾身顫痛。一時不知所措的命婦厲聲喝退身後的隨侍,隻留妙子於庭中,好似靜靜地冷卻一塊即將劇烈焚燒的火石。
一聲凝重的雷鳴,天色霎時泫然。
大概又逢浸覺隴終年不變的梅雨季,沉鬱的天色喚起了她對既往的追憶。隻見此起彼伏的蛙鳴聲中綻滿了綺靡的早荷,千層萬層渲染的綠意猶如一幅長卷,烘托出隱匿縹緲的神隱之庭,遠方那盡情搖曳在蜷曲蓮葉中的篷船,隱約成了動人的點睛之筆…
信勝,他還好嗎?
眼前浮現出的那個清瘦身影,那個曾於此季因機緣相識的身影,那個曾與自己牢牢羈絆一生的身影,在接到退婚書時又是如何的痛心疾首…不,先生並非輕易落魄之人,又怎會同自己一般盲目放任。然,一切無從知曉,失落感登時由心底發酵出來,那已不是她可企及的。
回憶無法抑製地追逐著自己,又在心底彌散開來,刺痛著逐漸泛濫的情思。此時的是非因果已盡顯蒼白,僅是對於深埋心底之人是否安好仍存著殘念。了卻此願,此生足矣!
那一刻,她形同一隻失去了庇護與期盼的籠鳥,義無反顧地賭上一切,破窗而逃。
她跑過隴邊豐滿的榆林,掀開綠意油然的林葉,從汲滿雨水窪凸不平的石階順勢而上,推開仍舊攀著紫藤的欄門,一切悉心照料著,仿佛從未改變。
甚至,對方那顆從未動搖過,仍舊砰砰跳動著的溫熱的心。
怎奈苦守傍晚,對方仍舊未歸,隴邊與山間亦遍尋不著。伴隨著漸沉的天色,妙子心中先生的身影也更加模糊,生怕就此失去了對他僅存的記憶,恐慌與無奈登時交纏起來,以至連周身盡濕也無法顧及。
信勝,你究竟在何方?
妙子拖著疲累萬分的身軀,怏怏地蜷在先生內庭的外廊上,迷茫入夢。屋外雨勢雖已漸弱,發上的雨水卻沿著她紛亂的鬢發與及地的垂髻滴落至鋥亮的地板上,沾滿泥濘的下裾掩蓋不住奔波途中因遺失下遝而浸滿汙漬的足袋,緊鎖的蛾眉間寫滿了濃濃的失意。
恍惚中,見屋外撐著和傘提著燈籠歸來的身影錯愕地怔在原地,一動不動地望著自己。
“先生,是你嗎?”晃動的燭光映襯得她焦慮不安,對方卻沉默不語,冷峻的麵龐模糊不清。隻得竭力支起疲憊的身子,遲疑地提起右手,卻用盡全力也觸及不到對方。於是掙紮著從迷糊的意誌中逃脫,這才驚覺原是夢中的幻象。
隻是不知這一守,便是一夜涼風。
妙子舉頭望向岱色的遠山,此時已逐漸披上了泛白的外衣。同樣鬱鬱青青的榆林,清淨敞亮的鵝卵石小道,平靜溫婉的地藏菩薩石像,同樣合起的兩扇低矮欄門,正對著白牆黛瓦的門庭,庭外兩旁懸著白色的燈籠,正中墨色的林字猶存,卻已失了當初昏黃的暖光,沒有一絲生氣。
物是人非,這裏的每個角落皆氤氳著寂寥的意味,好似一場寒徹人心的奚落。
吱嘎一聲,妙子不舍地推門而出。誰知剛一轉身,難舍之情又肆無忌憚地蔓延開來,辨不清是眼前或是往昔的畫麵,錯綜地交纏著。她鬱鬱地回過身來,鼓足勇氣作最後的辭別,不再糾結。
一襲晨風拂過,庭外那兩盞燈籠隨風晃動起來,黝黑鬥大的林字再次映入眼簾。妙子努力回想著,先生曾經提起自己在集上有間祭祀紙燭鋪,昨夜逢雨,定是留宿彼處了。靈光一現,來不及打理早已盡失端莊的妝容,趁著天色未及大亮,便沿著來路向隴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