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若一片飄逸的竹葉,載著二人消失在煙波浩渺之中。真教人以為來者若非神遊世間的仙人,便是頗具道行的高人。穿梭於蓮葉間,小舟稍事便再度泊岸。教人難以置信,這隴上竟是一處幽靜蔥鬱的山址。零星嵌著棗紅色榆錢的榆林綿延成片,宛若張開雙臂迎接貴客的老者。晚風掠過,沙沙作響。如此,鬱鬱青青得劈開了一道鵝卵石小徑,向來人敞亮地舒展開。行走其間,漾著雨季中獨有的清爽氣息。隨行至半途,見先生撥開層層翠葉,現出一條藏匿其中的窄徑。由此沿著山根拾階而上,盡染青苔的石胚漥凸不平,雖是雨後卻不至濕滑。蜿蜒而上數丈之遙,便見著地藏菩薩的石像,露出平靜溫婉的笑容,令她心中更為驚喜。峰回路轉於山腰,行至一處攀著紫藤的石垣邊,沁香四溢自不待言。門側經雨水浣洗的石燈籠煥然一新,未至院中,已不時傳來驚鹿敲打水缽之聲。大抵因著天色晦暗,庭院的外簷下懸著兩盞早就點著的昏黃紙燈,此刻更是閃動著一絲暖意。推開兩扇低矮的欄門,白牆黛瓦的門庭在玄纁交融的天色下仿若開滿了菱花。未至庭中,已漸傾心。簷上新汲的雨水順流而下,將那鑲在白砂之中盡染苔蘚的小池,襯托得猶如一塊未經打磨的碧色璞玉,亦將簡單的禪宗枯山水意境雕琢得淋漓盡致。池中一尾尾的錦鯉,張著小嘴爭相圍在紫色睡蓮的青締四周,見有來人,驚得四處逃竄,惹人無限憐愛。先生將下遝的草鞋擱在一條陳舊的回廊外,小姐也隨即擱下淺遝。踏在那有些歲月的地板上,每一條木楞都散發著主人考究所致的鋥亮光澤。“此處為在下幽閉靜讀之所。敝陋之處,多有見諒。”小姐沉浸在如此靜謐的宅院中,對其簡單的寒暄置之未理。的確,這二層格局的小宅與他一般,無不透著別致素淨之態,仿若置身於另一個世界,教人再是尋覓不出。況且,這種溫潤自由之態,從布置它的主人身上傾注而出,散落在每個角落,甚至令人誤存仙居之感。那麼,稱其****[1]也大不為過罷。“不曾料想,半山之上尚存幽玄之處。先生常此獨覽此色,教人好生羨妒。”小姐不禁發自內心地讚許道。“在下自幼過繼於伯父,此處為其荒廢之院,便拾來偶爾寄居而已。”他澹泊地為來客沏著清茶,她卻隻顧打量這清爽昶亮的六疊茶室,繼又扭頭望向通往二層的木梯。“上去看罷。”先生怕是看出了她眼中寫滿的好奇,拂了拂手中的茶碗,濡了一口。小姐並非扭捏之人,兀自隨興登上古舊的木梯。咯噔的腳步聲在視線抵達二層樓麵時,又戛然止住。可想而知,定是被些驚異之處怔住了。正是那成堆的書卷,隻留下一處存放衣物被褥的押入,密密麻麻地摞成丈餘高的牆麵。處處散著澹薄的墨香,仿佛看見一個以清水洇開色在薄明的紙上暈染而出的奇幻世界。而且,注定是個一如他內心深處純粹而執著的世界。她不禁拾起腳邊反擱之卷,見其上書著「近思錄」,便請教起來:“原來令先生醉心的漢書,可是儒家的治學之道。”先生暗自驚於對其學識的低估,卻絲毫未見動容之色,仍舊不驚不喜地品著口中茶水。晚風伺機潤進窗欞,夾雜著遠處山野裏浮來的潮濕氣息,拂得那白色的簾帳回蕩飛揚。她明白眼前人那副看似冷漠的樣子,皆因不善言表的性格使然。言之底蘊,總得以體味到一股隱隱的溫熱,那股不炙手不出閣的溫度,卻剛好足以暖心。直到晚風將茶水吹拂清冷了,也不知適值何時。先生開始催促送其回府,小姐卻使著性子,硬說如此漆夜教人踏著月色回府,也不知主人的心思有多冷漠,雲雲。先生拿她沒轍,大抵也可想象而出小姐長久悶在府中,對此頗具靈氣之處大有賴著不走的用意罷。末了,她就像個熟睡的孩子,輕輕偎在協息之上。而他既未驚擾,亦未嗬護,隻輕輕為其掩上一層薄衣。空洞的眸子如密不透風的圍牆,將心扉緊緊幽禁,有股捉摸不透的意味。夜深,窗外隱約又奏響了雨水淅瀝的弦音。沉睡中的她似乎見著噤若寒蟬的命婦,正佇立於惱怒的父親身後滿麵嗔怒,不禁打了個寒噤。惺忪之中,又見燈下專心苦讀的先生好似守著自己一般,便流露出一絲安詳,翻身入眠。荏苒之中,微露之光逐漸將遠方山岱的輪廓描繪清晰,宅院四周的暑氣也開始披露出薄綠的色澤。小姐微舒開肩臂,薄衣滑落而下。拾起而望,窗外的身影正迎著朝陽立在庭院中,逆光之中迎風舉袂,盛著朝露為草色增潤,意境不可勝言。“先生…”她一麵緩步踏出尚未灑入晨輝的屋子,一麵心不在焉地吐露出一絲不快,“尚不知該如何喚汝。”“醒了?名字隻是個代稱,無謂何意。”先生怕是聽出了她垂眸淒滄的語氣,轉過身來竟比平日多出些許關懷,“味增煮好了。”“汝也可算知音,吾隻當勿忘於心。”她將一綹碎發攏至耳後,直瞪瞪地望著他,翦水般透亮的眸子在晨光中好似無風無浪的湖麵,挾持而來巨大的平靜與執著,教人拒絕不得。“在下,信勝。”“君可為…林信勝大人?”見她駐於回廊,半晌說不出話,“吾乃,妙子。”“妙子…可是,藤原家的妙子小姐?”先生手中舀水的木勺應聲而落,濺了一袴。仿佛那一瞬,被卷入了平鏡般的湖麵。注釋:[1]****:外形素淨而非白麵,內心素雅而非柔性,有著自己執著的信念與素養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