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平安京近衛之北,室町之東的藤原氏嫡流殿內,送嫁的車馬魚貫而出,途經一條二條的宅邸,蜿蜒數裏。一眾仆從簇擁著鎏金雕紋的禦所車,其上掩起怒放著牡丹家紋的白色禦簾。領隊的家老黼黻盛裝,駕著毛色烏亮的馬匹,桀驁地按轡徐行。身後兩列年輕的女侍手執網代笠,收斂著細碎的步伐,隨行左右。她們雪亮的瞳仁裏不時映射出熠熠鋒芒,聲勢絲毫不遜十年之前。官道的兩旁由車馬揚起漫天的塵沙,綿長的隊伍穿梭其中,仿若一條遊龍。車內的女子,仿佛將要舍棄她在這裏的全部回憶。
那年的夏來得極早。
時值暑氣正盛的午後,眼瞅粼粼的蓮池中已綻出重重新葉,掩著身下含苞的早荷,教這午後別具一番濃濃倦意。孰料竟肆起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漫步在濛濛蓮堤的人兒,壓根愁不及躲閃,見池水中央蔓延開來的層層蓮葉隱約托起一座飄渺的庭閣,年長的命婦便由衣袂護住小姐,奔撲而往。這一向,雨勢漸大。雖說澆滅了一汪熾熱,卻不及緩和畔上濃烈潮濕的夏署氣息。“小姐,幸得此處一方庭閣,才不至失態。”身旁的命婦一麵疼惜地拭去濺在她髻上的雨珠,一麵打量起簷外漸沉的天色,“您瞧,讓下人把半蔀車停在豐夫人府上,這般徒步,雨水卻不知何時可止…”不想,餘光不落意地掃過角落,愣是被個書生模樣的瘦削身影怔住了,“你…你乃何人?”那人並未應聲,隻微微抬眼斜睨了一下,轉而又專注地翻閱起手中書卷來。
“喂,好個無理之人!”命婦麵露慍色地清了清嗓子,端起架子繼續說道,“此庭之築乃為小姐避雨之用,還請閣下移步!”
“阿隱,切莫無理。”身後的小姐談吐間略施薄禮,旁若無人地舒展開滿是泥濘的下著之裾,隻管垂目自理單衣,完全不介意旁人眼光,全然沒有惺惺作態之勢。
命婦見其如此淡定,心中思量起自家小姐竟落魄地得與粗淺庶民共處,多少有些不甘。又生怕教鄙夷之人占了便宜,便心急火燎地擋在對方眼前。那書生倒也識趣,就此起身擱下書卷,冷漠的目光穿過眼前之人,直投向其後的小姐,卻又完全不露一絲心緒。
然,提步便向雨簾中邁去。
“先生,請留步…”小姐起開身子,上前一步,欲言又止地說道,“外麵雨勢甚大,下人的話莫放心上。”
“小姐!…”年長的命婦不甘地追論起來,那副失色的模樣,真教人忍俊不禁。
那書生並未就此止步,隻將書卷揣進小袖,登時三步並作兩步地躍進飄搖在池畔邊的一艘烏篷船中。撐起和傘,搖起船槳,推開滿眼浮萍的碧波,漸行漸遠地消失在雨簾之中。
“阿隱,同為避雨人,先生又在你我之前至此。過度謹慎,豈不遭人笑話。”小姐碎步越過命婦,伏在庭閣的木欄邊,一麵輕聲嗔怪,一麵倍感驚異。心中自然明白,這位先生寧可冒雨獨自離去,即非甘遭鄙夷的凡夫俗子,定是位大有覺悟又極重尊嚴之人罷。“粉璧海棠,人麵桃花。君為舟子,妾為池蓮。前路綺靡,艾艾不赴。所執淒迷,荻草深處。驀然回首,愕愕不待。舜華淺春,咫尺可及。”
本當值於初夏,至此鄉間探訪幼時的乳母阿豐之方,無意遇見了這位有趣的先生。當晚,小姐便做了如此奇異之夢,夢中的自己竟成一朵池中紫蓮,任憑舟中人盡情采摘,既無怨亦無悔。誰也不曾想,就在那樣鬱悒難耐的梅雨季,泛濫起一段教她畢生都難以釋懷,如層疊旖旎的蓮池般無窮無際的癡戀…
再次來到阿豐府上,已是半月之後的事了。
夏伏一至,異常悶熱。枝頭的蟬兒業已偃旗息鼓,池中的睡蓮倒是迫不及待地競相微綻,且如那日夢境一般,黯紫色的花蕾綺靡幽然,娓娓動人。
這才從阿豐那裏打聽到,此地為沁覺隴。從前每到澇季,充盈的雨水總將這隴下人家沒掉月餘,因此,深感不便的百姓也多遷徙別處。幸得有位路過的和尚道行頗深,將蓮池中作祟的妖氣封印起來,這才拯救了所剩無幾的住戶。為紀念這位賢士,百姓便為他造了池中庭閣,神隱之庭。
此前因著甚大的雨勢,並未留意此名。今日一見,神隱二字遒勁有力地書於簷下,與當地人信奉的傳說相連,果然令人深覺靈異。
命婦不明小姐心中念想,隻當道途遙遠,天色又近黃昏,不免露出焦急之態。這一向未曾留意,那位書生竟倚在閣外的假山石上小憩。聽見命婦的抱怨,驀得睜開了眼,擱下手中書卷,打量起天色。繼而,又向閣中小姐投來莫名的目光。然,空洞的眼神仍舊不露半點聲色。見那位輕坐欄邊的小姐,透著光澤的飽滿麵頰上因早先微加奔波,而顯紅暈猶存。一汪翦水般透亮的眸子,如緞上鑲嵌的黑曜石,閃耀著動人的光芒。一身碎花的早川織單衣,腰間僅以一道茶色素地的綾羅交纏,倒也將其豐腴有致的身姿勾繪得俏麗端莊。手中搖曳著丸柄團扇,與身後池中盛開的漫天紫蓮一色映畫,教人醉心不已。如此質樸的妝扮,卻在舉止間透露出不凡的氣度。即便絲毫未曾端出貴族門第太過有教養的架子,亦非耍著哪家大名千金的迂腐性子,更未雕琢出商賈町人家小姐的矜貴矯情,隻是再若小心翼翼,也是欲蓋彌彰的罷。如此估摸著,這位小姐雖不至君姬般的出身,也是略讀詩書而極有涵養的呐。如此,池中蛙鳴聲漸起,聲勢與此前雨勢相較,有過之而無不及。更有蛙群為捕食蟲豸,或爭奪與雌蛙交配而互鬥起來。於是,小姐不由袖籠掩麵地赧笑開來,那笑聲爽朗可人,落落大方。於是,先生也不避不閃地與其四目相對。正是如此坦然的直視,令小姐斂住了笑容,端睨起了閣外階下的這位先生來。這才初次看清了對方容貌,實可謂麵如傅粉,身如修竹,縱使未曾華衣玉冠,也難掩藏鋒斂鍔之態。小姐一麵思忖著,一麵由遠及近地收回怔怔的目光。回轉身子,沉默地翹盼起庭外多變的雲色。眼下,赤色的火燒雲如釋白晝炙暑的重負,向蓮池兩邊淡淡散開,殘陽亦如流露著笑意的老者,逐漸在雲際中收回餘韻之光。鵲鳥攀在綠意正濃的枝頭,歪著腦袋傾聽池蛙的訴說。倏爾,一道空禪似的奏樂憑空驟起,那曲調空鳴持沉,獨具意味。再一看,竟是那位先生端起了一截白藕,將參差不一的罅隙放在唇下吹出了奇妙之樂。隻見其手指靈活的穿梭在藕節的另一麵,交替擯住孔眼,那曲子便渾然天成,委婉悠然。命婦來不及驚歎,又聞身側的小姐隨手拾起一截蘭草,與之相和起來。兩種意態不同的樂聲頡頏相向,如遊龍驚鳳行於耳畔,令人忘乎所以地沉浸其中。直到庭外灑滿餘暉的天際,開始落下沉沉的鉛色,這才意識到時日不早矣。由始至終,小姐與先生一直緘口莫言,僅以目光交彙,伏身致意而辭。臨別之時,小姐緩緩回眸,狹長的眼尾寫滿了不可言喻的意味。此後,小姐動輒過往鄉間乳母的宅邸,以訪病為由不注地往返。命婦似乎看出了其中端倪,雖不致識破,也好生警醒過小姐,身份貴賤有別,殊途異路雲雲。心中亦不時煩擾,若是給藤原家的哪位長輩知曉了這份心思,那麼,無人督導這位母親過世及早,又身為庶出的小姐之罪,最終勢必落在自己身上。果然,待到池中的蓮花競相綻放之際,滿眼的綠意更是遮蔽不住了。也不知幾時許,神隱之庭似乎成了她與那素昧開口的先生之間的紐締。雖然,他隻是間或來去匆匆地出現。或鳴樂,或閱巻,並未有過任何表露。沁覺隴的傳說興許是真的呐。梅雨之季來臨後,一連數日的落雨早將蓮池之水溢至畔邊,若無意路過,鬆動的泥土定將裙裾染上恁多濕氣。命婦多番勸阻並未起效,小姐卻似更甚,直接以連日陰雨不便回城為由搬至了乳母阿豐的府上。半月後,眼見逐漸放晴的隴間,舒展開天朗氣清的雲卷。小姐也接連數日未曾出戶,便在推開宅門的那一刻嗅到了雨後泥土的氣息,更似嗅到了久未謀麵的蓮池之息。遂由命婦逐著趕至神隱之庭。然,泥濘之途,除己之印,並無他人足跡。不巧的是,雨季隻是暫緩,霎時間又如那日午後,肆起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驟雨。這雨一下便至申時,命婦萬分焦慮,不斷在庭中踱步。“小姐,淫雨霏霏不勝冗長,泥濘之途難於行踏。今日恐難回府。碰巧豐夫人府上的小差使也去了集上,這可如何是好…這可糟了!”“既已至此,阿隱速速歸返,牽不來牛車,撐把和傘來便是。”小姐再由不得她反複叨念,沉著地吩咐起來。“這如何使得!奴家若不在小姐身邊,遇上個豺狼虎豹,歹惡之徒,該如何是好!”命婦踱來踱去,急得直搖頭。“若是虎豹狂徒出沒,阿隱又有何法救得下吾?”小姐仰頭望起天外沉重的鉛色,不疾不徐地回道,“速去。乘著天色未黯。”命婦停下腳步望向簷外,見雨簾上鬱積的雲色並無半分好轉之跡,尋思著速去速歸是否為最佳途徑。孰料尚未站穩,便被小姐趕入雨中,先是一步一回首地流連,躊躇著叮囑小姐。繼而,頭也不回地奔波上連接著池中央與隴間唯一的泥沼小徑。神隱之庭距阿豐的府上尚存著一段距離。此間,這位雋秀的小姐也算徒得耳根清淨。偷得浮生半日閑般地依在欄邊,欣賞起池中雨景。不偏不倚,遠遠的瞧見層層蓮葉微曳,從池水那麵泛來一艘烏蓬小舟,若一片青葉飄搖著向自己駛來。這從天而降地際遇,一如那位先生冷漠矜持的性子,總教人道不清言不明,卻又頓覺妙從中來。恍惚之間,小舟泊岸。先生坐在烏蓬船頭使舵,頂上菅笠的絆繩係在豐厚狹長的下巴上,雨水順著披在肩上的灰色合羽而下,烏色的腳絆踩著濕漉漉的草鞋,與此前裝扮相較,一副有備而來的模樣。並未言表,隻是淡淡的望向庭中小姐,然又鑽進烏蓬,仿若在候著什麼。小姐起身滯了片刻,不假思索地沿石階而下,躍入舟中。“先生,啟程罷。”她一麵搖晃著身體,竭力維持住平衡。一麵撣落肩上的雨水,麻利地鑽入蓬中,泰然自若地跪坐而下。“欲往何處?”蓬中之人木訥地起身,漠然答道。這大概是二人之間的初次交談。既非相熟,亦非生疏。“汝自何來,吾探何處。”小姐安然地嗔笑,“以為今日,汝將不至…”“在下隻欲盡助人之道,小姐府上哪裏…”不待說完,她便任性地接過話茬:“吾在這雨中也待乏了,開船罷。”說來也怪,當書生搖起船槳的瞬間,雨勢隨之驟降。天邊微綻的淡色暮雲,透出一抹莫名的色澤,仿佛從未有過此前那場大雨。那一葉扁舟仿若輕落世間的浮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