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們長大
名篇·特別關注
作者:周濤
十七八歲時,有個念頭像謎一樣困擾著我,那就是我們兄弟四個將來長大了究竟會幹什麼。當時,周二、周三、周四還在讀初中或小學。每個生命都是一個謎,等待時間去揭破。
時光過去三十年,謎底大致揭開了。
先說周二。
周二幼時模樣周正,黑發烏睛,靦腆少語。入學讀書,成績時好時壞,落差極大。老師說,他很聰明,就是喜歡和壞孩子廝混,受影響。父親的對策是,每當他的成績糟糕到一定程度時,就給他轉學。初到一校,人生地疏,學習成績驟升,甚至還擔任學習委員或班長職務。好景不長,多則半年,少則兩月,他便與班上最差勁的學生混在一起,最後達到私自把班費拿去與同夥大吃烤羊肉的地步,於是再轉學。到了初三,周二棄文學武,搶軍帽,養狼狗,舞槍弄刀,一落到底。眾皆歎曰:“唉,周二是一塊好鋼,可惜打了狗鏈子。”
上山下鄉時,他去米泉縣插隊。米泉縣近,每月可回一兩次。當時正流行白回力鞋,周四買了一雙,視如珍寶,唯恐周二搶走,每逢他回來,必不穿,精心藏匿。周二回家,絕口不問白回力,也不找尋,仿佛不感興趣。待其返回米泉,周四放學回家,沒進門,先問:“周二走了嗎?”母答:“走了。”周四顧不得放書包,一頭鑽進雞窩,翻找先前藏的回力鞋。結果,頭還在雞窩裏,哭聲已經悶悶地傳了出來——鞋被周二偷走啦!不久,周二回來,丟下一雙髒鞋揚長而去。周四精心刷洗、晾幹、上粉,藏至父親臥室彈簧床最裏處夾層。結果,周二返回米泉,周四的哭聲又悶悶地從床底下傳出來。
周二查找藏匿之物神出鬼沒,不用東翻西找,每每手到擒來。後來到了公安局,他幹過派出所指導員,當過股長,破得幾件案子,以查找贓物為能事。問他,笑答:“我能猜著壞人的心思——和我原來的心思差不多。”
周三小周二兩歲,從小眼睛近視,小小的鼻子上架著一副七百度的眼鏡,身子細瘦,動作卻較常人快半拍,吃飯如搶,常遭訓斥。
小學四年級以後,周三喜歡讀《參考消息》,每報必讀,且津津有味。小學六年級時,他對世界各國地理位置、首府總統和時事政治皆了如指掌。
師範畢業後,周三在郊區一所職工學校教書。忽一日,他跑進城來告訴我,報上登著新疆電視台向社會公開招考編輯、記者的消息,他去報了名。據說當時報考者甚眾,還有名牌大學新聞係畢業生,難度很大,周三自覺輸人一籌。不料結果一公布,周三竟名列第一。如今,他在新疆電視台幹編輯、記者已有多年。
周四小眼睛,大鼻子,黃毛。有人說他長得像南斯拉夫電影《橋》裏的“貓頭鷹”,也有人說他像《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裏的德軍中尉,還有人說他的眼睛鼻子酷似成龍,總之一副武夫模樣。
周四很少穿新衣裳,總是不斷地鑽進哥哥們穿舊變小的衣服裏去,破衣舊衫,敞胸露懷,肚子從小就圓圓地鼓起,大冬天喝涼水,滿不在乎。
當時有人建議周四長大後當舉重運動員,我卻覺得他是個入伍從軍的材料,因為那時他就率領著機關裏一群差不多大的孩子,黑臉花臉,往來馳騁,儼然一個兒童領袖。
周四十五歲時,已經壯實有力。一次,我順手想在他頭上打一巴掌,不料他一低頭,就勢一個馬步下蹲,右臂箍住我兩條腿,一挺身,把我架在半空,仰著臉笑嘻嘻地說:“哥,還打不打了?”
我感受到了正在發育中的新生命強有力的提醒和挑戰,從那以後,特別了解“後生可畏”這個詞。
周四十五歲時就在心理上擔負起保護我的職責。有一次在機關禮堂看電影,我坐前排,他坐在後麵很遠。我因為替一位老人打抱不平,與後排的一群二流子發生爭執。話沒說幾句,為首的一個家夥從座位上一躍而起,準備動手。我還沒反應過來,“啪”一聲,一記響亮的耳光把那家夥又打回座椅裏。我一看,是周四。他惡狠狠地指著那家夥說:“你再敢動動,我捏死你這個臭蟲!”
周四做事就是這般幹淨利落,一看就是個衝鋒陷陣的材料,誰知最後卻當了中學教師。
兄弟們長大了,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