闞敢最癡迷母親繡花時的形象。陽光下、月光下、燈光下,母親一手拿著繃緊了白絹的花繃子,一手捏著繡花針,彩線被穿過來穿過去,聲音又細又密,別人聽不見,闞敢聽得見。
闞敢最喜歡烙的畫,是母親繡花時穿針引線的那一瞬間的肖像畫,烙了一幅又一幅,而且一幅比一幅好。他有紮實的素描功底,那種通常依賴鉛筆、炭筆、鋼筆,完全依仗線條、刻線、斑點、明暗的單色素描技法,在他的烙鐵下變得靈動、傳神。畫麵上,母親戴著老花眼鏡,略略眯縫著眼睛,全神貫注地穿針引線,脖子上係了一條鏤花方巾,鬢角的“留白”,表現出月光的質感。畫題是《慈母手中線》,用楷體字烙在畫格的下方。
“媽媽,這是我的心意,你喜歡嗎?”
“喜歡。我經過郵電所的報架時,看到報上登了一則啟事,說全國殘聯征集殘疾人的美術作品,你願意去試試嗎?”
“願意。”
“你挑出一張烙畫吧,我去寄。”
“媽媽,由你挑,你最有發言權。”
兩個月過去了。
闞敢的烙畫,不但入選在北京展出,還得了銀獎,獎金是一萬元。
這是一條好新聞,電視台、報紙的記者,都來采訪闞敢和母親,他們突然之間得到社會的廣泛關注。
夏夜、月光、小院。
該做的家務,母親做完了。
於是,母親坐在亮晶晶的月光下,安詳地繡花。闞敢把一塊一尺見方的三膠板擱在膝蓋上,用電烙鐵在勾好的底稿上烙畫,烙的仍是《慈母手中線》。
母親說:“兒呀,你的畫不值一萬元,不能老想著這件事。”
“媽媽,我知道,那是愛心的鼓勵。媽媽高興,就是最大的獎賞。”
“這就好。有媽陪著你哩,什麼也不用擔心。”
母親能不擔心嗎?她一天天地老了,總會離開兒子的,兒子將來怎麼辦?稍一分神,針尖紮到她的手指上,沁出一顆血珠,她趕快把手指吮在嘴裏。
忽然,院門響了。
母親忙去開了門。進來的是一個陌生的中年人,操著一口廣東普通話。“闞媽媽,小闞,我是看了電視和報紙的介紹,才知道你們的。正好出差經過此地,就冒昧地找來了。”
“有什麼事嗎?”闞敢問。
“我業餘喜歡搞美術作品收藏,想購買一張《慈母手中線》的烙畫。行嗎?”
母親說:“兒子從沒賣過畫。你是遠客,就送你一張吧。”說完,就進屋去取出一張烙畫,遞給中年人。她想讓客人趕快走,別耽誤了繡花。
中年人接過畫,看了又看,連連稱讚。然後,掏出一個很厚實的信封,說:“我不能白要,那會讓你們看不起我,我也感到羞恥。我付一萬元,這已經很占你們的便宜了。你們不收錢,我也不要畫,就當白來一趟。”
母親隻好說:“我們收下就是。”
客人笑嗬嗬地走了。留下一院皎潔的月光。
闞家隔上十天半個月,就會有人來買畫。
每張畫都付一萬元。
母親把錢存進銀行,存折上寫的是兒子的名字。她把存折藏在兒子塞滿碎布的枕頭裏,隻有兒子和她知道。
半年過去了。
闞敢的畫有人來買的消息,很多人都知道了。外鎮的一個老奶奶,居然找上門來說媒,說她鄰居家有個長得蠻漂亮的姑娘,很佩服闞敢的自學成才,願做他的女朋友,如果真正情投意合,願做他的妻子。
母親依舊很平靜,但心中的波濤卻此起彼伏。真有這麼多人來買畫嗎?為什麼都是來自廣東那個地方?說話的內容不但大體相同,所付畫款也是驚人的一致?她沒有托人去為兒子找對象,倒有媒人找上門來?
終於,她想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隻可能是有一個和兒子最親近的人,事業成功了,找到最合適的契機,悄無聲息而又順理成章地安排兒子的現在和將來,因為這個人怕遭到她這個母親的拒絕……
母親不會把這個判斷告訴兒子,兒子太愛母親了,他會把這一切拒之門外。
母親還是忙著繡花,兒子還是興奮地烙畫。
母親說:“那個姑娘不錯,漂亮、能幹、孝順,我和她見過麵了。”
兒子說:“你喜歡她嗎?”
“當然。我想抱孫子了,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