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納蘭性德是“水做的骨肉”(2 / 3)

當作為一個獨立個體所應追求的親情、愛情和個人理想一一幻滅後,他對生命的反觀也更為深刻了些。不得不說,在這一點上,他也超越了他所生存的時代。

《臨江仙· 寒柳》一詞是他的一首詠物詞,他對生命的感懷和珍重,從中也可窺得一二: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 疏疏一樹五更寒, 愛他明月好, 憔悴也相關。最是繁絲搖落後, 轉教人憶春山。裙夢斷續應難, 西風多少恨, 吹不散眉彎。

孱弱淒婉的寒柳,身體遭受著冰雪的寸寸打壓,憔悴地迎風獨立,想到那一身的青翠驟然退去,怎能不教人憐憫惋惜,念及那逝去的春天,逝者如斯乎?納蘭所尋的“春”,亦如斯乎?是了,此時的柳便是冰雪壓身的納蘭,他對那“搖落繁絲”的憐惜與歎惋怎會不傾注全心的熱愛,逝去的當永不複返,而這深深的悲惋和惆悵也不會消散。此時實在該有“柳袋”贈與納蘭,好同黛玉的“葬花囊”一同埋了,雖說納蘭的惜物愛物之情遠不及黛玉的執拗和純粹,可“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置於古今男子行列中,亦可算是極致了,所以,黛玉也似乎理所應當是純粹了的“納蘭”了。

寫物生情,一花一木接有情,而當其筆尖所及的是塞外的雄渾壯闊時,其柔情又將做何處置呢?試看其《浣溪沙》:

冷露無聲夜欲闌, 棲鴉不定朔風寒,生憎畫鼓樓頭急, 不放征人夢裏還。秋澹澹,月彎彎,無人起向月中看。明朝匹馬相思處, 如隔千山與萬山。

“冷露”、“棲鴉”、“朔風”、“征人”、“秋月”、“千山”這些意象在邊塞詩裏麵是尋常的,稍一串聯便是一幅廣袤、雄渾、慷慨悲壯之景,但是詞人把節奏放了下來,讓朔風不再隻是掀起大漠的威嚴,而是凝固漫長的寒夜,“畫鼓”可惡,不是因為敲響殺戮,而是牽絆住夢中幻歸的離人,“秋澹澹”似閨閣外寧靜安謐的尋常秋夜,“月彎彎”多了些柔美在輕吟呼喚,奈何竟無人舉頭相望,此時有惆悵生,卻不是為大漠曠野,而是內心無盡的柔情,“相思”便是攻破塞外苦寒和險遠的最柔軟的傷口。正因心中從未放下柔情與愛意,正因對生命太多珍重與寄予,所以他的“征人”比“春閨夢裏人”中的“征人”更加沉重,他們應是自由享受生命的主人,而不是被戰爭圈禁的征伐工具。他把邊塞賦予柔情,把平等的關懷賦予與他一樣的征人,又把惆悵留給自己化解。

正如一灣清泉淌過冷峻無聲的大山,當柔軟觸碰剛硬時,他激發出的是別樣的剛柔相合之美,讓他的柔情安放至一個更加無限廣闊的空間,也讓他秉性中似“水”般的“潤澤、柔軟一切”的獨特骨骼得以展現。

三、水之德——誌存高遠,不為世濁;平生所交,芝蘭之士

納蘭從小深受儒家文化的滋養,當經年累月的含英咀華之後,已然是一位文質彬彬的儒家君子風貌。而其修養與品性的標準,均是儒家所推崇的德行。納蘭身上便承載著這樣的“水德”,“雖“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對仕途生活的厭倦,對富貴的輕看,對名利的不屑,使他對凡能輕取的身外之物無心一顧,但對求之卻不能長久的愛情,對心與境合的自然和諧狀態,他卻流連向往。”,“蒙不清以入,鮮潔以出”,這便是其可貴之處。

納蘭性德在年少時也立誌踐行儒家入世思想,懷著滿腔政治熱情和高度社會責任感、有著遠大抱負和卓越見識。他在《金縷曲》一詞中這樣寫道:“未得長無謂!競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麟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詞中洋溢著書生豪氣和少年壯誌,表明了他渴望為國家、民族建功立業的宏偉誌向。為男兒壯誌“赴百仞之穀不疑”,何其勇哉? 但是皇帝卻全然不顧納蘭的才識和宏願,僅憑自己興致的“天子用嘉”,讓納蘭充當了殿前侍衛。日日走在與理想向左的道路上,眼見的是官場上黑暗險惡,勢利與汙濁,納蘭開始反思青年時期那種追求功名利祿的種種,渴望尋求靈魂的安棲之所,並用衝淡的調子來表現他對人生的淡泊態度,“吾本落拓人,無為自拘束,倜儻寄天地,樊籠非所欲”(《擬古四十首之三十九》),“人生若草露,營營苦奔走;為問身後名,何如一杯酒”(《擬古四十首之二十五》),麵對理想時義無反顧的“勇”是可貴,可當現實與自身高遠的誌向衝突後,這種心靈上的“折返”更是可貴,身在泥淖卻誌存高潔,更是實在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