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爾斯蘭,我不該憎恨你的。我知道不該,但是,我也隻能憎恨我所能看到的東西。”
泰巴美奈的聲音中有著動搖。事實上,原本被認為沒有感情的她絕對不是無情的人。
“每次看見你。我就會想起我自己的孩子到底在哪裏?而一想到這件事,我就受不了。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
亞爾斯蘭凝視著悲歎著泰巴美奈。我才可憐呢!亞爾斯蘭雖然這樣想著,他並沒有說出口。至少,亞爾斯蘭還有幾個忠實的朋友。而王妃除了她那失去了的孩子之外,她什麼人都沒有。泰巴美奈的孩子真的是很可憐。
還有一件事是必須要確認的!那就是撫養亞爾斯蘭長大的奶媽夫婦的事。因葡萄酒中毒而死的他們具的是意外而互的嗎?
“一樣是被殺死嗎?”
“是的,為了避免日後的糾紛。”
王妃的話冰冷地直沁亞爾斯蘭的心窩。亞爾斯蘭的腦海裏浮現了過去的種種景象。那些被奶媽撫養的日子……奶媽那雙溫暖的手。而突然間,這些都被切斷了,豪奢但冰冷的命運朝著亞爾斯蘭罩過來,隻是為了王位,為了王家的安泰。亞爾斯蘭感到一股輕微的暈眩。他喃喃說著:
“那麼,如果我不能即王位,那些為我而死的人該怎麼辦?”
亞爾斯蘭在無意識中握緊了一隻手。他自己也感到驚訝,然而,現在的他隻能感受到一股澎湃的怒潮。他覺得胃部有一種灼燒似的激情,而這種感覺實在讓他無法忍受。
“不要隻顧到自己的事!”
他很想這樣怒吼出來。不是針對那原本以為是生母的泰巴美奈。泰巴美奈也隻不過是一個犧牲者罷了。不過,反過來說,犧牲者也不隻有泰巴美奈一個人。亞爾斯蘭又該怎麼說?他的親生父親又該怎麼辦?奶媽夫婦又該如何交代?那些相信亞爾斯蘭是真正的王太子而戰死沙場的士兵們又該如何?
付出了那麼多的犧牲就隻是因為王家的血統不能不守住嗎?為了守住王家的血統,那些多沒沒無聞的人們被殺了、毀了是理所當然的事嗎?亞爾斯蘭可沒有辦法這樣認同。
“亞爾斯蘭……?”
王妃泰巴美奈的表情和聲音都變得有些暖昧。亞爾斯蘭的反應讓她感到意外。亞爾斯蘭不是應該更錯亂、喧鬧、憤怒的嗎?她是這麼想的,而且她也把這個疑問提了出來。
“你不責怪我嗎?亞爾斯蘭。”
亞爾斯蘭聞言,把那如晴朗夜寬的瞳孔投向王妃。王妃又說道:
“我想,就算你再怎麼責怪我都是合理的。就算你跳向我,毆打我也無所謂,我會心甘情願承受的。”
聽到這些話,亞爾斯蘭醒悟了。他了解到這個美麗的女性終歸是不了解亞爾斯蘭這個人的。泰巴美奈所說的事是表現她本身的誠實性吧?隻是這也證明了她根本就不了解亞爾斯蘭這個人的事實。如果達龍在場的話,他一定會代替王太子對著王妃吼叫“難道您認為王太子殿下是那種會毆打一個他稱呼為母後的人嗎?”亞爾斯蘭控製自己。他閉上了兩眼。當他再度睜開雙眼時,他已經沒有任何迷惑和猶豫了。
“母後,兒臣就此告別了。”
亞爾斯蘭微笑著,一點也沒有哀怨、悲吧或者埋怨的表情。對這個少年來說,他所能做的就是微笑。
“今後不知道是不能還能再見麵,不過,我不再稱呼您為母後了。謝謝在今天之前一直讓我稱呼您母後。請您保重,也希望您可以再見到您新生的孩子。”
深深地行了一個禮,在抬起頭的同一時間,亞爾斯蘭轉過了身子。泰巴美奈連發出聲音的時間都沒有,隻得目送著少年的背影走出帳篷。或許這個時候她才稍稍了解一點亞爾斯蘭這個人的一部分。然而,那也隻是一瞬間的事。
走出帳篷的亞爾斯蘭身上的黃金甲胄反射著拂曉的第一道光芒,他的部下們都迎了過來。
“您要到哪裏去?殿下。”
飛跳上馬的亞爾斯蘭回答發問的達龍。
“到迪馬邦特山。”
聽到這個名字,騎在馬上的一行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氣。亞爾斯蘭繼續說道:
“我要到迪馬邦特山去尋找寶劍魯克那巴德。如果那把劍是繼承王位的資格證明,我就要把它拿到手。然後我要成為帕爾斯國的國王!”
“說得好!就讓我奇夫做向導吧!”
奇夫插嘴說道。除了欣喜之外,他還有一種火上加油的快感。和站在地上的奇斯瓦特告別之後,亞爾斯蘭一行人便開始在拂曉的晴空下奔馳。
在通過陣地之後,達龍在馬上和朋友談了起來。
“和你想的不謀而合哪,那爾撒斯。殿下下定決心一定要坐上王位了。原本我還有所懷疑,可是,我不得不承認,你的深思熟慮的確令人佩服。”
“事實上,我也沒有多大的把握。”
埋然做這項告白的那爾撒斯的表情就像個淘氣的孩子一樣。當亞爾斯蘭和他商量想來陣地拜訪國王的時候,那爾撒斯不加思索地就讚同了,當時還真讓達龍吃了一驚。他們兩個現在談的就是這件事。
亞爾斯蘭會從國王或者王妃的口中知道自己並沒有王室的血統一事。然後,他會怎麼做呢?是為了拿到王者之證寶劍魯克那巴德,而毅然決然前往魔山迪馬邦特山呢?還是厭倦世俗,丟下黃金甲胄遁入僧院呢?
如果選擇的是後麵那一條路,亞爾斯蘭個人或許可以獲得心理上的平安。但是,其他的人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得救。奴隸不可能被解放,更公正、清新的社會也將越離越遠。亞爾斯蘭會屈服於壓逼而來的命運呢?或者會起而反抗命運的安排?對那爾撒斯而言,這是一個很大的試煉。
策馬跑在那爾撒斯身旁的耶拉姆一邊聽著軍師們的對談,一邊想起了前天夜裏他和軍師的對話。
“耶拉姆啊!再怎麼強大的王朝,能持續三百年就已經很足夠了。人老了就會死,樹木也會幹枯,圓滿的人生總會有缺角的時候。不可能隻有王朝能永遠持續下去的。”
那爾撒斯曾對耶拉姆這樣說道。這是大國的興亡,是王朝的興亡。隻要有“興”,就會有“亡”。這是一體的,“興”不可能單獨存在的。萬物都會滅亡,即使是這片天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消失。
“那麼,人的所作所為都是虛幻的嗎?”
耶拉姆注意到這件事。那爾撒斯笑了笑說“不是的”。就因為生命是有限的,所以不管是人或者國家,都應該在可能的範圍內經營著最善的一麵。聖賢王夏姆席德死了,英雄王凱·霍斯洛也死了。可是,他們的名字和他們所做的事還留存在人心的記憶中,永遠在世界上傳頌著。而總有一天,遵循他們的意誌,想要繼承他們事業的人一定會出現的。從這層意義來看,夏姆席德王和凱·霍斯洛王都是不死的。
“亞爾斯蘭殿下也有可能成為一個不死之王。我敢這樣打賭。”
那爾撒斯如是斷言。
“或許殿下並沒有王家的血統。然而信仰血統是一件很愚昧的事啊,耶拉姆。我們都知道聖賢王夏姆席德的名字,但是,有誰知道夏姆席德父親的名字?”
耶拉姆答不出來。
“英雄王凱·霍斯洛是曆史上無與倫比的英雄,而他的父親又如何?”
耶拉姆也不知道凱·霍斯洛的父親的事。那爾撒斯笑了笑,拍拍紅著臉的耶拉姆的肩膀。
“英雄之子一定是英雄,明君之子一定是明君;如果人世間的事情是按照這個定律來運行的話,一定會變得很沒趣。可是,事實並不是如此。就因為這樣,活著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耶拉姆凝視著策馬跑在右前方的亞爾斯蘭的背影。當他的甲胄在黎明的霞光中閃爍時,耶拉姆突然覺得胸口一陣熱。背負著某種曆史可能性的少年現在正在耶拉姆的身旁。
“殿下!亞爾斯蘭殿下!”
“什麼事?耶拉姆?”
亞爾斯蘭稍稍放慢了馬的腳程,耶拉姆便趕上去和王太子並肩而行。
“我要一直跟在殿下身旁,可以嗎?我隻不過是一個沒沒無聞的解放奴隸的孩子而已……”
亞爾斯蘭聽完,左手放開了韁繩,把手伸向耶拉姆。
“我也隻是一個沒沒無聞的騎士之子,但我有著超乎身份的誌向。如果耶拉姆願意助我去完成這個誌向,我會很高興的。”
勇將和智將從後方看著兩個少年緊握雙手的景象,他們交換著視線,相互點了點頭。
(五)
在葉克巴達那的王宮中,安德拉寇拉斯和席爾梅斯的會話繼續進行著。那是一場沒有希望和光明的會談。
雖然說是會話,可是,講話的幾乎全是安德拉寇拉斯。他的談話內容也涉及了即位的事,包括歐斯洛耶斯五世的猝死、安德拉寇拉斯三世的即位,以及席爾梅斯的“燒死”混亂的真相。歐斯洛耶斯是病死的,安德拉寇拉斯並沒有弑殺王兄。他隻是冷漠地看著兄長因熱病而死。不過,他還是答應了王兄臨終前的願望。歐斯洛耶斯握著弟弟的手喃喃說道:
“我已經不行了。所有的事情都拜托你了。可是,就這一件事請你要依我——殺了席爾梅斯。他不是我的孩子。我隻是盡一個國王的義務而把他當成兒子一樣來看待。現在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不要讓那個受詛咒的孩子活著……”
安德拉寇拉斯閉上嘴的時候,席爾梅斯用一隻手覆蓋在他那如鉛色般蒼白的臉上。在不斷地激烈喘息和呻吟之後,他好不容易鬆開了手,擠出幹澀的聲音。
“安德拉寇拉斯,就算你說的都是事實,我仍然是帕爾斯的王族,我仍然是英雄王凱·霍斯洛的子孫。”
“沒錯。”
安德拉寇拉斯滿含惡意地點點頭。他很了解席爾梅斯是抱著什麼想法來說話的,而席爾梅斯也知道這一點。
“你相信嗎?”
席爾梅斯咬著牙道。
“你所說的話不足信。因為不管怎麼說,你的告白中一定摻有掩飾自己過錯的企圖在內。誰會這麼輕易就相信你?”
“隨便你怎麼說。相信月亮比太陽亮、狗比象大都是你的自由,我隻不過把事實說出來而已。”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事?”
“因為我認為你很想知道,哼哼哼……如果被鎖鏈綁上個半年,多多少少都會有報複的心態,而最有效果的方法就是告訴你事實。所以我才這麼做。”
安德拉寇拉斯並沒有要刻意誇示勝利的樣子。然而,他的每一句話都像鐵錘一般重擊著席爾梅斯的心房。激烈的敗北感和孤獨感仿佛把腳邊的地板變成沼澤,似乎要把他淹沒了。他忍受著這種強烈的壓迫感,同時想起了一件事。他努力地伸屈著搭在劍柄上的手指頭,然後問道:
“我心中有一件事記掛著!就是巴夫曼那個老糊塗在培沙華爾城上所說的事。”
去年冬天的某個晚上,在寒風吹拂的培沙華爾城上,席爾梅斯被四個強敵包圍,那就是達龍、奇斯瓦特、女神官以及那個笨拙的詩人。當他們四個人所劍的那五把劍形成一道道銀色波濤逼近席爾梅斯的時候,老將巴夫曼沉痛的叫聲讓在場的人都愣住了。
“不可以殺他!否則帕爾斯的王統就會斷絕了!”
那個時候,席爾梅斯光要從這幾個強敵的劍下逃命,就已經費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在成功逃脫之後,他想起巴夫曼的話時也不甚在意。他認為知道自己真正身份的巴夫曼會出聲阻止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可是,事後再冷靜想起來,他的話不是太不可思議了嗎?就算席爾梅斯死了,隻要亞爾斯蘭還活著,帕爾斯的王統也不至於會斷絕的啊!難道是巴夫曼錯亂了嗎?不,當時是在極度危急的時候,巴夫曼一定是迫於心理上的壓力才有這種真實的呼叫。從這個跡象所導出的結論隻有一個——那就是亞爾斯蘭並沒有王家的血統。
“亞爾斯蘭到底是什麼人?”
席爾梅斯原本打算要不擇手段地殺掉亞爾斯蘭的,因為他深信亞爾斯蘭身上流著仇敵安德拉寇拉斯的血液。不過,如果亞爾斯蘭並不是安德拉寇拉斯之子呢?
“你真是一個欲望深沉的人啊!我不是已經把你的真正身份告訴你了嗎?想知道別人的來曆到底有什麼企圖?”
安德拉寇拉斯動了動身體,甲胄並沒有發出聲音。安德拉寇拉斯是那麼地小心,就像獅子的動作一樣,而這是極度危險的。安德拉寇拉斯的動作和注意到其危險性的席爾梅斯都不是平凡的人。
謁見室裏充滿了殺氣,無聲地爆發開來。
不知道是誰先拔了劍,兩把劍發出閃光交織在一起。凶暴的咬合著的刀刃在殘響中分了開來,然後再度交鋒。
兩個帕爾斯王族為了寶座而交擊著手中的劍。不管到底是兄弟,或者是叔侄,這兩個英雄王凱·霍斯洛的後裔進行著一場旁人無法插手的激戰。勝敗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分出來的。安德拉寇拉斯想繞到席爾梅斯的右側麵去,因為席爾梅斯的右半邊臉用布擋著,形成了一個死角。當然,席爾梅斯不會讓他得逞,他用尖銳的劍尖封住了安德拉寇拉斯的行動。斬擊和防禦以令人目眩的速度交替著。這場令人懷疑不會有結束的決鬥被一個冷酷的嘲弄聲音勉強中斷了。
“好久不見了,安德拉寇拉斯。自從哥達爾塞斯的治世之後,就沒見過你了。”
這個聲音化成了一道陰陰的震動,以眼睛看不到的手掌觸摸著安德拉寇拉斯的席爾梅斯的頸部。兩人出於反射地跳了開來。
對他們來說,這第三個人完全是一個突然的出現。人影竟然出現在原本沒有其他人在的房間裏,就在階梯上方,寶座的旁邊。那是一個穿著暗灰色長袍的人。在確認了來人之後,安德拉寇拉斯低聲地咒罵道:
“混蛋家夥……!”
像巨大的岩盤一樣,絲毫不動搖的安德拉寇拉斯第一次表現出猶豫的樣子。不過,他也沒有給席爾梅斯一點可乘之機。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這個魔道士當時已經進入老年,就算還活著,也應該有相當的年齡了吧?”
安德拉寇拉斯心目中的魔道士頂著一張煥發著光澤的肌膚,嘴唇拉成月形。
“你很驚訝吧?我是一個人妖,所以和常人不同,歲月不會在我臉上留下什麼痕跡的。”
魔道士清清地笑著。在他的笑容中又隱藏著多少的邪惡和真正的喜悅?
“你們是舊識嗎?”
席爾梅斯唐突的問題更招來魔道士的嘲弄。
“我喜歡帕爾斯的王室。在王室中我也有幾個舊識,而現在還活著的就隻有你們兩人了。哥達爾塞斯王和歐斯洛耶斯王都很聽我的話呢!”
“可惡,你到底站在哪邊?”
站在席爾梅斯的立場,他的詰問當然是很理所當然的,魔道士卻完全無視於他的抗議。或許他根本無意回答吧?魔道士的忠誠心不是對著地上世界的任何人的。
“先別說這個了,席爾梅斯王子呀,我告訴你吧!告訴你亞爾斯蘭的真正身份。”
而魔道士所說的內容和亞爾斯蘭和泰巴美奈王妃口中所聽到的差不多。
“這麼說來,亞爾斯蘭身上根本沒有一滴王家的血液了?”
麵對席爾梅斯的質問,魔道士用他暗灰色的冷笑回應。
“或許是流有那麼一兩滴吧?自從凱·霍斯洛以來的十八代,其間也出了不少庶子或私生子。可是,至少亞爾斯蘭並沒有公認的王家正統血脈。”
很明顯的,魔道士做了無情的宣告。在這一瞬間,亞爾斯蘭的王位繼承權完全被否定了。席爾梅斯低聲沉吟著,而安德拉寇拉斯則蒼白著表情沒有說話。突然,安德拉寇拉斯一語不發地動了。他躍起他的巨體,一道寬廣的光芒砍向魔道士。
魔道士的身影消失了。
在一瞬間的空白之後,他的身影再度出現在三十步之外的圓柱前麵,暗灰色的長袍被安德拉寇拉斯的刀軟裂了一個又深又大的裂口。魔道士就站在那裏不動。安德拉寇拉斯邁開了大步,揮動他那尖端纏著衣服纖維的大劍。
“等一等,安德拉寇拉斯。”
魔道士的聲音中有著些許的狼狽。他那充滿著異樣血色的手抓著暗灰色的衣服。
“難道你不想見你親生的孩子嗎?隻有我知道你親生孩子的下落。如果我死了,你就永遠見不到你的孩子了。”
這個時候,席爾梅斯不能幫助任何一方,他隻能一手拿著劍站在那裏。安德拉寇拉斯的聲音沉重地響起。
“如果真是我的孩子,那麼,不管處於什麼一半,她一定都有辦法靠自己的實力出頭的。如果她是那種被你們左右命運的軟弱者,根本就沒有資格再活下去,隻好沒沒無聞地死去了。”
真不愧是一個有豪毅國王之稱的男人。安德拉寇拉斯巧妙地將魔道士的脅迫化解開來。即使是憎恨安德拉寇拉斯至極的席爾梅斯也不得不有這樣的感慨。
這個時候,謁見室外麵湧來了甲胄和軍靴的聲音。來人前來探視席爾梅斯是否安然無羔,是察覺事態有變的查迪有查迪率領著部下趕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