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那爾撒斯插嘴了。
“這個約定的內容固然不錯,問題在於和我們做約定的人。很遺憾的,父既不是魯西達尼亞的國王,也不是攝政。你約定的事實上根本不值一枚銅幣。”
“我們國王是一個好人。請你們一定要相信我,我會說服他的。”
“就因為這個好人,有上百萬個不該死的帕爾斯人卻死了。這和人格的善惡沒有什麼關係,這是行為善惡的問題。”
那爾撒斯以微微嚴厲的語氣指出了事態的本質。艾絲特爾咬著嘴唇,說不出話來。看到這個景象,亞爾斯蘭覺得不能再放著不管。有權力的人沒有自覺到自己的責任,而沒有權力的人卻又有著嚴重的無力感。獨自背負著這個矛盾的艾絲特爾未免太可憐了。不過,如果把這些話說出來可能會傷到艾絲特爾吧?
亞爾斯蘭決定讓艾絲特爾在另外的房間裏等著,自己和他所信賴的部下們商談。
“狂信和偏見傷害一國的人民最甚。我們得讓艾絲特爾了解這件事。”
亞爾斯蘭的聲音充分地顯現出他一字一句的斟酌和審思。
“我並不想殺掉所有的魯西達尼亞人。如果他們願意離開帕爾斯,那也就算了。我不認為我們帕爾斯人需要攻進魯西達尼亞,毀滅魯西達尼亞人的神明。”
亞爾斯蘭一隻手支著下巴,這是一個無意識的動作。
“而且,據艾絲特爾的說法,魯西達尼亞的支配階層也發生了分裂,或許我們有可乘之機。不管怎麼說,我們一定要攻下王都。”
亞爾斯蘭把視線固定在那爾撒斯身上。
“那爾撒斯,關於王都一戰,你應該有異於我父王的作戰方法吧?”
“是的,殿下。”
“那麼,戰後的處理方式應該也和我的父王有所不同。結果,這和艾絲特爾的提案不是一樣嗎?”
亞爾斯蘭說完,在座的人都陷入了沉默。不是那種陰暗的沉默,而是彼此交換著視線,嘴邊帶著微笑的沉默。過了一會兒,那爾撒斯愉快地笑著,對著王太子行了一個禮,打破了沉默。
“殿下之言實為至理名言。我們就把那個見習騎士的要求視為我們的基本方針吧。”
(五)
帕爾斯曆二二一年七月底,帕爾斯國王安德拉寇拉斯三世所率領的十萬帕爾斯軍和魯西達尼亞王弟吉斯卡爾公爵所率領的二十五萬魯西達尼亞軍在王都葉克巴達那的東方發生正麵衝突。
這是距離亞特羅帕提尼會戰之後九個月的事。那個時候,不管是誰,從哪個角度來看,帕爾斯軍應該是握有勝券的,可是結果卻是相反。而這一次,是不是會有正確的結果產生呢?
魯西達尼亞軍的八萬名前鋒以相當快的速度往東前進,而現在,七月二十六日,他們正位於葉克巴達那東方二十法爾桑(約十公裏)之處紮營,雙方盛大的營火合計達三萬之多,讓人不禁懷疑是不是天上的星星移到地麵上來了。
“今天晚上的風好強。明天也一定有漫天的風塵吧?”
安德拉寇拉斯王喃喃說著。在夜宿於被稱為“休曼德原野”的帕爾斯軍中,奇斯瓦特來到國王安德拉寇拉斯麵前,提出了最後的作戰方案。
“好像是那個那爾撒斯所想的方案嘛!”
國王的聲音中有著嘲諷的語氣,奇斯瓦特聞言不禁嚇了一跳。不過,似乎純粹隻是一種嘲諷罷了。安德拉寇拉斯沒有再說些什麼,通過了奇斯瓦特的作戰方案。因為這個作戰方案看來極為公平,而且又俐落。
“奇斯瓦特,你實在是一個很有用的人,和那個隻會自吹自擂的克巴多有如天壤之別。”
“臣下以為克巴多大人不管在膽識或者統率士兵的能力方麵,都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武將。”
“就因為我也這麼認為,所以才任命他為萬騎長啊!可是,這究竟是不是一個正確的人事安排呢?”
姑且不論國王的疑惑,帕爾斯軍就在這兩個萬騎長的主力指揮之下麵臨一場大仗。
以帕爾斯軍的立場來說,他們想在魯西達尼亞全軍到達之前擊破其前鋒部隊。如果能因這個勝利而使得魯西達尼亞人為之震怒,喪失判斷力,並進而不斷投入兵力的話,那未嚐不是一種意外的幸運。
指揮魯西達尼亞前鋒部隊的波德旺將軍盡管不能說是偉大,但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有能武將,對王弟吉斯卡爾而言,他是一張重要的王牌。而另一張王牌就是蒙菲拉特。如果沒有這兩個人,就算有再多勇敢的騎士,魯西達尼亞軍就沒有具有指揮統率力量的將軍了。如此一來,吉斯卡爾就隻有親身上陣指揮作戰。
波德旺所率領的軍隊有騎兵一萬五千名,步兵六萬五千名。雖然略遜於帕爾斯軍的所有兵力,至少應該還可以互爭勝負的。
既然從葉克巴達那城內出來,魯西達尼亞軍自然也有他們的算計。他們雖然處於被逼戰的情況之下,可是,其戰力比安德拉寇拉斯王、亞爾斯蘭王子和銀假麵三股帕爾斯軍的所有兵力還多。魯西達尼亞軍可以活用這些強大兵力,將分裂為三股勢力的帕爾斯軍予以各個擊破。這應該是軍略的正道。
而帕爾斯軍方麵,擔當重任的是特斯。
特斯實在是一個相當有用的人。在對特蘭軍作戰時,他也深受那爾撒斯的信賴,對帕爾斯軍的勝利有極大的貢獻。
這一次也一樣。特斯率領著三千名輕裝的騎兵先行出發,其目的在於使魯西達尼亞軍的陣列變形。
這幾天,空氣很幹燥,風勢強勁。大陸公路處於風塵亂舞當中。太陽透過風塵的薄膜,看來像是古老的黃玉一般。
帕爾斯軍的一部分往前突出,對著魯西達尼亞軍射出箭雨。這是戰役的開始。敵方的動作看來似乎欠缺邊疆性,所以,魯西達尼亞軍便巧妙地移動,想要將帕爾斯軍包圍起來。結果帕爾斯軍立刻就往後撤退。在進進退退二十幾次之後,魯西達尼亞軍以吐出舌頭的形式往前突出,衝散了帕爾斯軍。在衝散敵方的隊形之後,魯西達尼亞軍仍然繼續前進,使者立刻跑到波德旺將軍的身旁報告勝利的消息。
“不要恃勝而驕!立刻撤兵,重新整頓原來的陣形!”
波德旺對著使者吼叫。原本以為會受到讚賞的使者浮出了驚異和不滿的表情。
使者哪會知道何謂軍略,他隻知道在戰鬥中如果敵方倉惶而逃,那就意謂著自己的勝利。波德旺也不想多費唇舌去做說明,他隻是大吼著要部下重整隊形。
各個擊破的軍略唯有在兵力集中之時才有意義。在剩餘的十七萬本隊到達之前他們必須守住陣勢才行。
然而,連波德旺快速的指示也跟不上狀況的激變。魯西達尼亞的陣勢縮小了寬度朝著前後拉長,整個地變形了。
突然間,右方的兵列崩散了。波德旺連下令重編陣形的時間都沒有。
“帕爾斯軍!”
慘叫聲響起,微微停頓了一下。在短暫而可怕的沉默之後,湧起了更可怕的聲音。那是帕爾斯語的喊聲。在奔騰的馬蹄、成群的敵陣前頭,波德旺看到了一個燦然的甲胄身影。
“安、安德拉寇拉斯王……”
波德旺並不是一個懦弱的人。可是,在透過風塵,像薄刃一樣閃耀的陽光當中,當他看到帕爾斯國王安德拉寇拉斯三世的身影時,他可以自覺到甲胄下起了雞皮疙瘩。國王竟然站在最危險的頭陣,和敵人決勝負。波德旺根本無法把自己的國王拿來跟對方比較。
“贏不了的。”
一種武將臨戰前的預感攫住了波德旺的心靈,雖然重視名譽和義務的心勉勉強強地壓抑住敗北感。和其他的魯西達尼亞騎士一樣,波德旺對異教徒是毫無慈悲心可言的,但是,以魯西達尼亞軍的指揮官身份而言,他卻是一個確確實實的勇敢男人。
“殺了安德拉寇拉斯!殺了他,帕爾斯軍就會崩潰的。把受詛咒的異教徒之王打入地獄去!”
波德旺怒吼著,下令突擊。看著意誌動搖的同伴,他再度吼道:
“拿下安德拉寇拉斯首級的人有賞。賞金帕爾斯金幣五萬枚!我會請求王弟殿下封伯爵之位,而且還有領地,再加下帕爾斯的美女。用你們的勇氣去爭取屬於你們自己的光榮和幸福吧!”
激勵似乎產生了效果。欲望和貪念給了魯西達尼亞的騎士們極大的勇氣,他們像肉食獸一般地發出了咆哮。揮著劍,舉著槍,用力一踢馬腹,往前突進。
兩軍短兵相接。已經因風塵而變了色的太陽,又因為飛濺的人血化成暗紅色。
帕爾斯人和魯西達尼亞人將勇氣和敵愾心發揮到淋漓盡致,互相殺伐著。飛舞的箭遮蔽了頭上的空間,槍和槍彼此咬噬,劍和劍發出高亢的聲音交鋒,渾身是血的騎士發出慘叫聲,從回轉的馬背上被甩下來。人們的瘋狂傳染給了馬匹,狂跳著的馬兒們露出牙齒咬著彼此的頸部。
“殺光邪惡的異教徒們!”
“不要怕!殺啊!殺死侵略者啊!”
魯西達尼亞語和帕爾斯語的叫聲摻雜在一起,這些叫聲從大量的流血得到了報償。
在金色的太陽下沉之前,哪一方獲得勝利還無法判斷出來。兩軍的戰士似乎在雙方沒有死絕之前將永遠繼續殺伐下去似的。然而,事實上,經過冷靜計算的帕爾斯軍就是要讓魯西達尼亞軍的陣列變形,使他們的指揮係統紊亂。
魯西達尼來琿的破局是從左翼開始的。
左翼的魯西達尼亞軍被由克巴多指揮、突然出現的騎兵部隊從腰攔截,立刻就陷入了潰亂的狀態。
克巴多對於這種在某種條件下進行的戰鬥模式極為得心應手。在這種情況下,用最大的力量和速度直衝敵陣,將其陣形扯裂是最有效的作戰方式,根本不需要賣弄什麼詭計。克巴多不用命令,反而用像是一種唆使的方式激勵部下。
“殺呀!”
發出這一陣狂吼之後,獨眼的偉丈夫騎著馬,跳進了魯西達尼亞的正中央。亂刀立刻在他的四周揮舞。
克巴多揮著他的長槍,刺殺了在魯西達尼亞軍中算是有名的騎士歐魯卡諾。歐魯卡諾的弟弟賈柯摩看見哥哥的慘死,湧起一股複仇心,揮舞著大劍斬殺過來。克巴多從歐魯卡諾的屍體上拔起了槍,朝著突進而來的賈柯摩水平刺出。栗柯摩自己衝撞上那可怕的槍尖。那枝曾經奪去哥哥生命的槍刺穿了弟弟的胸甲,穿過身體從背後貫出來。
“真抱歉,借你的戰斧一用。”
克巴多看都不看已經成為屍體滾落地上的賈柯摩,從旁邊的士兵手上拿過戰斧。這一次戰斧舞出了閃光和怒吼聲,在克巴多的四周卷起一場血腥的風暴。
在魯西達尼亞士兵的眼中看來,克巴多的豪勇無異是異教的魔神附身一般。一旦勇氣盡失,迷信的恐懼就取代了原先的豪勇。魯西達尼亞的士兵們一邊歎息著神的加護沒有及於自己的身上,一邊拖著劍四下奔逃。克巴多悠然地指揮著士兵,奮勇往前突進,在魯西達尼亞軍的中央部分敲下了一枚巨大的血楔。
在混亂的情勢當中,波德旺拚命地指揮著同伴,然而,帕爾斯軍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迫近了他的本營。帕爾斯人的聲音就在他的麵前對著他說道:
“你是魯西達尼亞軍的主將嗎?”
這個聲音與其說是質問,不如說是斷定。波德旺吞了一口口水,凝視著對方。
坐在馬上的甲胄之姿很明顯地說明了他是帕爾斯軍的頭號將軍。對方是一位蓄著漆黑胡須的男人,而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兩手上的劍。波德旺覺得自己的背脊一陣冰冷,但是他仍然大聲地發話藉以激勵自己。
“我就是魯西達尼亞軍的波德旺將軍。異教徒啊,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奇斯瓦特,叫我雙刀將軍也可以。不管怎麼說,我之所以到這裏來就是為了要從你們魯西達尼亞人身上拿回東西。”
“你所謂要拿回的是什麼?”
“你們在亞特羅帕提尼會戰偷走的勝利。你們根本不是戰士,隻是一群盜賊而已。如果你不這麼認為,就用你的勇氣來證明吧!”
對方把話都已經說得這麼清楚,波德旺當然不能夾著尾巴逃了。魯西達尼亞騎士的名譽束縛著他。波德旺丟掉了刀刃已經被毀損的劍,從侍者的手中接過戰斧,朝馬腹一踢,對著奇斯瓦特斬殺過來。兩把劍和一把戰斧在半空中交擊,火花仿佛流星雨般落下來。馬兒繞著圓奔跑,每繞一周就產生幾聲刀鳴聲。正確來說,勝負是在第十回合分出來的。奇斯瓦特左手的劍砍飛了波德旺拿著戰斧的手,右手的劍貫穿了他的頸部。鮮血畫著弧形飛濺到地上,波德旺的屍體跟著從鞍上滾落下來。
“波德旺將軍被殺了!我們已經輸了!”
“逃吧!已經敗了!”
魯西達尼亞語的叫聲在戰場中飛揚。一半的魯西達尼亞軍在知道主將已死的時候,先是發出驚叫,接著立刻就崩潰了。戰意已失,秩序已亂,恐懼和敗北感在背脊奔竄的魯西達尼來亞士兵開始四散奔逃。
“回來作戰啊!你們還算魯西達尼亞的騎士嗎?”
“為了神的榮譽,放棄自己的生命吧!不要怕!”
雖然有人這樣高喊著,卻對潰逃的魯西達尼亞軍產生不了什麼效果。失去指揮和戰意的軍隊再也不能算是軍隊了。魯西達尼亞人丟下同伴,脫掉甲胄,拋下劍和槍,奪走戰友的馬,自顧自地逃跑。朝著西方,日落的方向逃了。
“追擊!不要留下任何一個活口!”
奇斯瓦特嚴厲地下了命令。現在的帕爾斯軍沒有“逃跑的敵人就讓他逃吧”的餘裕。就算把在這裏的魯西達尼亞軍完全殲滅,魯西達尼亞的殘存兵力仍然有帕爾斯軍的兩倍之多。即使多殺一個敵人,也能讓殘存的敵人恐懼和敗北感。
帕爾斯軍追殺四處奔逃的敵人,毫不留情地揮下殺戮的劍。慘叫聲和血霧四處湧起,幹燥的草原因大量的人血和淚水而濡濕了。
這一天,魯西達尼亞有名的貴族和騎幹有很多人戰死了。
魯特魯德侯爵這個人向來以連馬都穿著黃金甲胄而聞名。當他被帕爾斯軍年輕的勇將伊斯方追殺,連著他那飾滿寶石引以為傲的甲胄也被槍貫穿了。伊斯方拿下侯爵的首級,他的部下撿起了飛散的寶石,獲得一筆意外之財。波德旺的副將巴拉卡德被特斯的鐵鎖擊碎了臉部而死。
於是,在最初的大規模戰鬥中,帕爾斯軍獲得了勝利,魯西達尼亞軍失去兩萬五千名士兵。姑且不論士兵的損失,吉斯卡爾公爵所信任的兩名有能力的將軍之一波德旺戰死之事著實造成了巨大的衝擊。
王弟吉斯卡爾公爵從不斷逃回本營的士兵口中接獲淒慘的敗報。這是七月三十日的事。和蒙菲拉特將軍四目交接的吉斯卡爾沒有說什麼話,隻是兩眼閃著光芒,咬著牙而已。蒙菲拉特收容了殘兵敗將,重新編組,準備迎接即將來臨的決戰。
……這個時候,從南方海岸急速北上的王太子亞爾斯蘭的兩萬五千名士兵就在距離王都葉克巴達那五十法爾桑(約二百五十公裏)的地方。除此之外,潛藏在王都西方的席爾梅斯王子的三萬名大軍隔著十六法爾桑(約八十公裏)的距離等著突入城內的機會。而這兩個王子都還不知道彼此的兵力正朝著同一個目的地。
在魯西達尼亞國王伊諾肯迪斯七世重傷在床的現在,所有覬覦帕爾斯支配權的勢力都鎖定地圖上王都葉克巴達那這一個定點前進。
曆史似乎將要再度改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