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竟然在亞特羅帕提尼打贏了這樣的人。簡直就像在作夢一般。”
“或許吧!”
蒙菲拉特的回答令人感到一股沉深的壓力。事實上,他覺得真的是在作夢,不管是滅掉馬爾亞姆或征服帕爾斯,即使是拿到了人血的腥味及財富也是一樣的,而吉斯卡爾的被抓更恍如一場惡夢。一切都隻是一場夢,當睜開眼睛一看,自己不是一樣還置身於魯西達尼亞貧弱而陰暗的王宮中嗎?
當蒙菲拉特被這種相當陰鬱的想法所攫住的時候,一個小跑步的聲音靠了過來。不是騎士所穿的軍靴聲,而是柔軟的布靴的聲音。波德旺和蒙菲拉特回過頭一看,出現在眼前的是服侍國王伊諾肯迪斯七世的侍從。
“國王陛下……”
當聽到主語時,蒙菲拉特和波德旺做了身為魯西達尼亞的廷臣所不該有的想象。他們猜測難道會是那個一無是處的國王伊諾肯迪斯七世突然倒了下來或猝死了嗎?可是,侍從接在主語下麵所說出來的話卻超乎他們的想象之外。
“陛下有旨,幫他準備甲胄。”
“……是誰要穿甲胄?”
“是國王陛下要穿的。”
這個回答是傳到了蒙菲拉特的耳中,卻沒有立刻深入他的心裏。蒙菲拉特就像聽到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聲音一般,回視著侍從。
“穿甲胄?陛下打算做什麼?”
他覺得自己問這句話的聲音也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對方的回答更顯得極度缺乏現實感。
“陛下要跟那個粗暴而目中無人的安德拉寇拉斯單打獨鬥。所以,他要我們把這個旨意傳達給安德拉寇拉斯知道。”
“單打獨鬥……?”
蒙菲拉特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伊諾肯迪斯七世體格雖好,但是體力卻很差,他不可能穿著甲胄和敵人作戰的。不光是如此,隻怕他連一步都走不動吧?在形式上他是學過劍技,但是並沒有實戰的經驗。他不可能對抗得了安德拉寇拉斯的。隻要帕爾斯國王稍微動一下他的手,恐怕魯西達尼亞國王和腦袋和身體就要分家了吧?根本不用再去分什麼勝負了。他們必須阻止這個愚蠢的國王做這種傻事。
蒙菲拉特跑向國王的房間。侍從們正在雕著帕爾斯風花樣、敞開著的大門前交換著困惑的視線。室內傳來了一陣紊亂的金屬撞擊聲。映在慌慌張張跑進室內的蒙菲拉特眼中的,是在侍從的幫忙下穿上銀灰色甲胄的伊諾肯迪斯王的身影。
“哦,蒙菲拉特啊!不要擔心,雖然沒有吉斯卡爾,可是還有我。魯西達尼亞會沒事的。”
“陛下……”
蒙菲拉特呻吟著說不出話來。難道他認為沒有吉斯卡爾公爵就可以靠自己的力量來統治這個國家嗎?蒙菲拉特本來想這樣說的,可是,他開不了口。
突然,他的內心深處作動了。就讓他去吧!如果再阻止也沒有用的話,就隨他去好了。如果他想死在安德拉寇拉斯的劍下,就讓他去做,這樣不是很好嗎?事情如果真的演變到這種地步,相信沒有一個魯西達尼亞人會感到煩惱的。
此時傳出了一陣低低的笑聲,伊諾肯迪斯王直視著蒙菲拉特咬著嘴唇。
“我知道的。你們看重吉斯卡爾遠勝過我。”
仿佛一盤碎冰滑過蒙菲拉特的背脊,他奮力地掩飾自己高漲的鼓動再度看著國王。血色不佳的伊諾肯迪斯七世臉上有兩個奇怪的光點,兩眼布滿了血絲,閃著光芒。蒙菲拉特說不出話來。這是蒙菲拉特第一次看到這個極為世俗、渾身充滿了權勢油脂味的國王的眼睛。
“可是,國王是我啊!從神明那兒拿到地上支配權的是我!吉斯卡爾雖然是王弟,畢竟他也隻不過是個臣子而已。這是神明和眾人都知道的事實,卻有那麼多人忘了這件事,這實在是一件可悲的事!蒙菲拉特啊!”
蒙菲拉特沒有回答。
說起來,國王這次的反應其實也並不稀奇。
如果有像吉斯卡爾這樣有能力又有強權的弟弟,做為王兄的人理當會感到嫉妒和猜疑吧?隻要弟弟建立了功績就懷恨在心,在宮廷內擴張他個人的勢力就令人感到不快,甚至會懷疑“這家夥是不是要把我趕走,自己即王位呢?”於是,幹脆就在事情演變到那種情況之前先下手為強,把弟弟給殺了。
王族之間的聳關係通常就是這樣的。至親的情愛在權力欲之前比春天的溶冰還脆弱。
而在今天之前,魯西達尼亞的王宮中,國王和王弟之間的關係之所以沒有演變成這個樣子又是為了什麼呢?一方麵是因為吉斯卡爾賢明,另一方麵也是因為伊諾肯迪斯王也不是個尋常人物。他對弟弟的忠誠心毫不懷疑,把國事的實權都委交給弟弟,自己則隻是每天禱告而已。
而在沒有任何前兆之下,突然就演變成一般可能出現的狀況了。在這之前,伊諾肯迪斯七世隻褒獎過吉斯卡爾,卻從來沒有對弟弟的實力表現過嫉妒。這一點廷臣們也都承認,大家的看法是,“姑且不論其他的事,他不會嫉妒就是一件好事了啊。如果能一直這樣保持下去也無所謂。”
可是,現在伊諾肯迪斯在說些什麼啊?穿著甲胄,全副武裝的國王口中所說出的話不就是對弟弟的憎恨之情嗎?
“吉斯卡爾雖然是弟弟,可是他總是輕視我這個兄長。他身為臣下卻輕視我這個國王,竟然忘了自己就是國王的弟弟,認為單憑他一個人的力量就可以挑起政事和戰爭的責任。現在呢?看吧!事情演變到這種地步。”
國王命人送來了武器,他在挑選著槍和劍、錘矛之時,蒙菲拉特對波德旺低聲說道:
“到底是誰把陛下弄成正常人的樣子的?”
“那叫正常嗎?不,那根本就是朝著與以往完全相反的方向改變了嘛!”
波德旺不快地評論道。他比同僚蒙菲拉特更對國王不具信心,所以,他深信不管國王地弟弟有什麼想法,那純粹是愚兄對賢弟的一種嫉妒的情緒。而現在,他甚至安德拉寇拉斯把這個沒用的國王料理掉。
(三)
當王宮內外,魯西達尼亞軍陷入一片困惑時,一件奇怪的事情在某個角落發生了。
一群在王宮走廊上巡邏的士兵看見了可疑的人影。這道人影避過了斜射進來的晨光,從牆壁邊緣偷窺著安德拉寇拉斯所在的房間。他全身穿著近乎黑色的暗灰色衣服,仿佛溶入了影子中一般。可是,晨光把他身體的輪廓微微地浮現了出來。
“什麼人?”
有人發出了叫聲。五個士兵跑上前,隻見那個人的眼睛藏在衣服內部危險地閃著光芒。
暗灰色的衣服在士兵們麵前翻飛著,形成了一道布幕遮掩了情景。在一瞬間之後,衣服被拿掉了,五個魯西達尼亞士兵重疊倒在地上,仿佛時間已經經過了數百年一樣,這些斷氣的屍體全都幹透了,看來就像保存不良的羊皮一樣。
“哼!太簡單了……”
男人低聲地笑著。
男人的名字叫格治達哈姆,是潛伏於王都葉克巴達那地下深處的魔道士團的一員,同時也是希望蛇王撒哈克再度降臨的人之一。此時,一個看不見身影的聲音對這個男人說道:
“被看到了嗎?你未免太笨手笨腳了。”
“古爾幹嗎?被你看到真沒麵子。接著會如何呢?我漸漸產生興趣了。”
他和隱形者之間的交談也隻是微微地動動嘴唇而已。格治達哈姆臉上浮現青白的笑容。
“進行得還順利吧?”
“事情都照著尊師的吩咐去做了,不過那個軟弱無能的魯西達尼亞國王真的會像人偶一樣任我們擺布嗎?我覺得希望不大。”
“我們就不要多說些什麼了,隻要照尊師的話去做就對了。哪,回去吧!格治達哈姆。”
當聲音消逝之後,格治達哈姆還有些留戀似地環視著圍繞著中庭的回廊,然後把身體隱蔽在牆壁的陰暗處。
現在,身為王者的責任感蘇醒了……深信是這樣的伊諾肯迪斯七世全副武裝下了這樣的命令。
“在安德拉寇拉斯看得見的地方殺掉帕爾斯人!隻要他不棄劍,就繼續殺下去,哪怕是幾千人也照樣殺!這樣他就不得不應戰了。因為他自負為帕爾斯的國王。”
這是一個恐怖的命令。如果大主教波坦在場的話,一定會笑逐顏開的。可是,魯西達尼亞的廷臣和將軍們卻無法因為是國王的旨令就馬上去執行。在他們侵入葉克巴達那城之後確實是殺了許多帕爾斯人,掠奪、暴行,無所不為。他們認為這是異教徒該得到的報應。然而,現在事情不同了,占領王都已經半年了,治安也在魯西達尼亞人的控製之下恢複了,萬事都才剛剛安定,如果現在再進行殺虐的話,人心又會度浮動。萬一,帕爾斯人有必死的覺悟而發生暴動,並且和城外的帕爾斯軍的活動聯手的話,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事。
最重要的是,吉斯卡爾是魯西達尼亞之柱,是魯西達尼亞人自信的根源,而現在,魯西達尼亞人對任何事情都喪失信心了。總而言之,吉斯卡爾公爵平安獲釋之前,他們不想做一些具決定性的事。蒙菲拉特和波德旺口中雖然應著“是,立刻去辦”,卻又挖空了心思拖延時間。而另一方麵……
“單打獨鬥!國王陛下要和安德拉寇拉斯單打獨鬥喲!”
這個傳聞像炸彈一樣炸了開來,魯西達尼亞的將兵們都懷疑自己的耳朵。當他們知道可能是事實之後,上至將軍下至一兵一卒都蜂擁到安德拉寇拉斯王所在的王宮區域。他們都想看看這世間難得一見的景象。
“隻能說是著了魔了。陛下到底怎麼了?”
“或許那才是真正的陛下哪!以前隻是一直裝傻吧?”
“說傻是太過分了。至少也該說,對了,是遲鈍吧?”
“說什麼話!還不是差不多!”
大家一邊竊竊私語著,一邊為確保能有好的觀看位置而你推我擠著。
事情演變至此實在是奇妙無比。對被抓的吉斯卡爾和拚命想救出他的人們而言,再也沒有其他事情這麼令他們印象深刻的了。因為,就在這個時候,伊諾肯迪斯一句“單打獨鬥”將整個事情轉變成了喜劇。
安德拉寇拉斯並沒有正式接受單打獨鬥的要求。他隻是以極具威嚇的眼光盯著室外騷動的人群,一點也無意離開那個重要的人質身邊。當然,吉斯卡爾並不知道事態的發展狀況,隻能拚命地壓抑住自己不安的心情。
如果兩國國王之前真的舉行單打獨鬥的話,那應該是一個最嚴肅而且具儀式性質的場麵了。然而,在現實情況的對比下,就算再怎麼將之美化,看來也隻不過像是在魯西達尼亞的農村上演的巡回廉價喜劇。而對蒙菲拉特而言,他實在很想將之稱為極端可怕的夢魘。
對依亞爾達波特教徒而言,這是一件很令人生氣的事,可是,再怎麼看,那個異教徒的國王不管在戰士的力量或風格上實在都遠超過魯西達尼亞的國王。當伊諾肯迪斯七世好不容易整裝完畢,出現在走廊上時,魯西達尼亞的將軍們都必須拚命才能忍住笑。士兵們則實在是忍不住,發出了竊竊的笑聲。
像伊諾肯迪斯七世一樣那麼不適合穿甲胄的人實在是不多。
以伊諾肯迪斯的體格和昂貴的甲胄的美感來搭配,光是外形應該就是一個出色的騎士才對。可是,以伊諾肯迪斯的外表而言實在是不行。看他穿著甲胄的樣子,隻會讓人覺得好像穿戴的人和被穿戴的東西之間是一種相抗拒的存在一樣。
不管怎麼說,伊諾肯迪斯王穿著甲胄,配著長劍,在走廊上走了起來。魯西達尼亞軍將兵之間發出了一陣喧嘩聲。那當然不是感歎聲,幾乎隻能用自暴自棄來形容了。這些聲音讓蒙菲拉特感到毛骨悚然。以前,魯西達尼亞人雖然貧窮,卻不失質樸。然而他們現在卻學會利用神的名義,侵略他國的土地,搶奪別人的財富,虐待異國的百姓。他們的心靈並沒有因為勝利而豐富,反而荒廢了。而這種心靈的荒廢從將兵們粗野而病態的喧嘩聲中更是表露無遺。
伊諾肯迪斯王以不怎麼順暢的動作試著揮舞手中的劍。於是,四周再度響起一片騷動聲。那是一種對小醜的歡呼聲。
“真是看不下去了。”
波德旺喃喃說道。
“身為勝利者和征服者的我們為什麼要在這遙遠的異國忍受這樣的屈辱呢?難道臣下就該為國王的不當行徑而受辱嗎?”
“至少我們可以感到安慰的是這裏沒有帕爾斯的觀眾。”
“這算是安慰嗎?”
波德旺激動不已,用某種隱含著真正的厭惡感的眼神睨視著自己的國王。波德旺投射在伊諾肯迪斯王背後的眼神被鬥蓬和甲胄擋遮住,所以國家並不知道自己被臣下這樣地看待。
來到弟弟被抓的房間前麵,伊諾肯迪斯瞪視著房門。房門上畫著極具帕爾斯風格,前腳抬起的獅子圖案,鑲著紅寶石的獅子兩眼中閃著深紅色的光芒回瞪著侵略者之王。
“魯西達尼亞國王伊諾肯迪斯七世對帕爾斯國王安德拉寇拉斯發話!開門應戰吧!”
這是堂堂正正的宣言,然而,對室內的安德拉寇拉斯卻不起任何作用。伊諾肯迪斯王是用魯西達尼亞語發話的,相對的,安德拉寇拉斯卻隻懂得帕爾斯語,當然,安德拉寇拉斯沒有回答。魯西達尼亞的騎士們也沒有人有意想為他們的國王翻譯。
在了解到室內沒有任何反應之後,伊諾肯迪斯王粗暴地揮舞著劍,提高了聲音。
“這是國王對國王的決鬥!並不是一般的對陣。受到詛咒的異教徒國王啊!如果你打贏了我,我們魯西達尼亞軍就全數奉還奪到的財富,離開帕爾斯。我以唯一絕對的神明名義約定這件事!”
“怎、怎麼說這種話……!”
魯西達尼亞的廷臣們大吃一驚。
要單打獨鬥,伊諾肯迪斯王是不可能勝得過安德拉寇拉斯的。結果,魯西達尼亞軍勢必得將所有的財寶奉還,而且還得自帕爾斯撤軍。當然,他們並沒有必要遵守和異教徒的約定,可是如此一來,他們就得背負著國王決鬥失敗和破壞誓約的雙重恥辱。而吉斯卡爾公爵也就回不來了。
“國王陛下生病了。趕快把國王帶回來!”
波德旺大叫。這是一瞬間的決斷。再也不能讓國王這樣胡亂行事了。瞬間,騎士們麵麵相覷。如果國王真是生病了,他們就有強迫帶走他的理由了。在互使眼色之後,五、六個人同時靠上了伊諾肯迪斯王,由後方將國王給製住了。
“你們對國王做什麼?不忠的人!”
伊諾肯迪斯狂叫著,同時揮起了劍。他朝著壓製住自己的騎士們高舉了劍,想要砍下去。
國王的動作很緩慢,騎士們也都穿著甲胄,所以國王的斬擊隻在某個騎士的甲胄表麵造成了尖銳的撞擊聲,騎士也隻是手背上受了一點擦傷。另一個騎士立刻從國王手中搶過了劍,丟到地上。劍發出了鈍重的聲音滾落在石板上。
“趕快帶走國王陛下!叫待醫開處方讓國王陛下睡一覺!”
波德旺下令。當不斷呼叫的國王半近乎被騎士們抱住強行帶走的時候,地上發出了一種異樣的聲響。
剛剛手背被擦傷的騎士倒臥在石板上,一種像是胃底結冰引發不適的呻吟聲從騎士化成灰色的嘴唇發出來。當呻吟聲停止時,黑色的血從騎士的口中流出。被甲胄包住的四肢顯得極為僵硬。在一陣痙攣之後,騎士動也不動了。
在眾人凝然注視當中,蒙菲拉特走向騎士。在確定騎士已經氣絕之後,他拾起了伊諾肯迪斯王被丟掉的那把劍。當他把臉湊上刀刃時,聞到一股辛辣的臭味,刀刃上塗滿了硫磺性的毒藥。
“這就是陛下自信的根源。可是,在決鬥中使用毒刃……”
盡管對方是個異教徒,但是這樣的做法未免有失騎士道。被視為魯西達尼亞軍中最高潔的騎士蒙菲拉特不禁湧起一陣反感。在他身旁的波德旺說道:
“總之,帕爾斯不是久留之地。不如能殺便殺,能奪便奪,把王都放把火燒了,趕快離開這裏吧!其餘的就讓帕爾斯人和魔物去傷腦筋。這個樣子根本就是無用的居留嘛!”
聽著波德旺的話,蒙菲拉特覺得自己的太陽穴一陣痛楚。這樣一來根本就不用等著和帕爾斯軍決戰,魯西達尼亞軍就慢慢崩壞,像一個兩腳陷在沼澤地中的巨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