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車子,推到台階前,看看門前隻停了二三輛自行車,便把車子放好,上鎖,然後伸手摸摸裝著錢的口袋,證實那十塊錢的存在。他歡愉地想,今天把這十塊錢全部花掉。

走進飯店裏,亞文神情悠然在一張桌子後麵坐下來,這時他的心裏充滿著一種花錢的快感。有錢和沒錢就是天上地下的區別。他過去來這裏吃飯,頂多也就是要一碗炸醬麵,吃完後加一碗麵湯。那隻需要兩毛錢三兩糧票就足夠了。而今天不同,今天是他出徒的日子。出徒對他來說,就應該破費一下,花上十塊錢吃一頓好飯菜,還有酒,他要把這十塊錢花得這輩子都不能忘掉才有意義。於是他先點好了飯菜,在點菜時,他特意點了二寶喜歡吃的過油肉,四毛二分一盤,盤子很大,但並不太滿,不過還點了大家都認可紅燒茄子、炒豆腐、炒土豆絲,另外還要了酒,他要的酒是高粱酒,一塊錢一斤,這普通人眼裏,喝高粱酒也算得上檔次的了,他知道,自己的父親平時喝酒隻喝薯幹酒,沒酒時就叫他去街品的副食店去打薯幹酒。那是一種勾兌了酒精的劣質酒,一口下去,喉嚨裏跟著了火似的,辣得眼淚都流出來。

2、

二寶先到了,一進飯店就嚷道,亞文,要酒了嗎?一定要要點酒喝啊!二寶背著長途汽車常用的售票包,斜吊在身上,顯得哐哩哐當。二寶在省汽運輸公司當助理司乘員,說白了就是售票員,二寶一禮拜有三天都坐著大客車在綿綿呂梁山脈的盤山公路上奔波,臉曬得跟包公似的。看到丁亞文已經把一瓶高梁酒擺在桌上,二寶眉開眼笑地說,亞文,要是沒有酒,過油肉吃得也沒勁。

二寶問,建國呢,他還沒來嗎?

亞文說,沒呢,說好了他一定來。

二寶坐下又站起來掏出一包“處處紅”煙,對他說,抽嗎?

亞文說,你學會抽煙啦?

二寶笑笑,天天在外麵跑長途,師付抽,你不抽行嗎?咱不抽也得備著,孝敬師傅呀!你來一支抽抽。他最遠大的目標就是學開車,學會了開車考上駕駛員,就不用整天站著車門賣票了。

亞文想起父親曾嚴禁他抽煙,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接住了。點上抽了一口,覺得有些嗆嗓子,再抽眼淚也下來了,就掐滅說,不抽了,抽這玩意兒,慢性自殺!

二寶斜眼看看他,你搞對象了?

他趕緊說,球,哪有的事!

二寶笑笑,男人不抽煙,人家哪個姑娘能看上你,你還想搞上對象?

正說著建國進來了,他笑嘻嘻地說,來晚了,來晚了。二寶嚷嚷道,嗨嗨,你咋才來?我可有點餓了!就動筷子先吃起來。

武建國複員後分在發電廠,去年被推薦上了“七•二一”職工業餘大學,脫產學習,還帶工資,但亞文和二寶一致認為這年頭上學無用。眼下在工廠裏凡知識分子都被批作臭老九,上學有什麼用?

建國從“七二.一”大學下課後匆匆趕過來,市“七二.一”大學在城北,騎車趕到南肖牆也得半個多小時。他進來時,頭上冒著熱氣,臉上有些紅潤,歪著的肩膀上背著一個破舊的軍用書包,上繡“為人民服務”五個紅字。二寶一見他就戲謔說:哈,大學生來啦,嗨呀,你不知道這年頭知識越多越反動,你出身這麼好,還是複員軍人,想當臭老九呀!

建國抻手扶了一下鼻梁上戴著的黑邊眼鏡,笑笑說,反正上班也沒多少事情做,乘咱們還年輕,現在好好學點東西,將來肯定不後悔。再說,總比成天混日子有點意思吧。二寶撇撇嘴,算啦,你真心是想出人頭地呢,還是想複辟資本主義?二寶小時候學習就不怎麼樣,隻要一提學習他就頭疼,他寧願下鄉去種地,也不願意念書。他返城時,連村裏大隊革委會主任都覺得把二寶這樣的壯勞力放走實在是可惜。

建國聽出二寶的情緒,並不反駁,隻是隨和地笑笑。亞文看著他倆,覺得隻要他們到來,就好。他輕輕咳嗽一聲,對旁邊的服務員說,同誌,給我們上菜吧。三個的注意力開始集中在服務員那裏,那個女服務員身材有些胖,穿著白色的工作服上沾滿的油點子,洇得一片一片的,看上去有點髒。看到這服務員,他不由得想起同組的盧ju花來,她倆長得還有點像哩。他感覺到盧ju花對他有點意思,可他的心思全在孫瑞英身上,因此,這念頭也隻是一閃,就過去了。

高梁酒分開倒,三隻碗,一瓶高梁酒見了底,三碗酒,酒香誘人,二寶先啜了一口,嘴巴吧喳一聲,大聲說,好酒!

席間,二寶就感概地說,嗨,真是的,每月掙他媽的三百五十大毛,這日子也隻夠吃個炒過油肉的份兒!說來也是,亞文比不得他們倆個,七零年他們都下鄉插隊去了,唯獨亞文正好當時不在城裏,街道幹部挨家挨戶動員知識青年下鄉那年,他卻沒在家。事後他還慶幸自己逃過到農村插隊這一劫。結果就進了這家集體企業當學徒。這樣的經曆上就出現一個空白,細說起來,遠不如二寶他們經曆了那麼一段豐富而有意思的插隊的生活,每逢談起這些,二寶總是津津樂道的樣子,仿佛他們這三年沒有去農村受苦,而是在享福。二寶邊吃邊說著插隊的故事,甚至連他們在插隊期間談女朋友的事都說津津有味,這挺讓亞文從心裏感到羨慕,有時甚至覺得自己矮人一頭似的。他想起來了剛才碰到孫瑞英的場麵。

後來不知怎麼就說到出徒的事,二寶憤憤地罵道,他媽的,就因為打了一架,我他媽的就晚出一年徒,唉,真他媽的,要不然,這頓飯該我請才對。他打架是因為那家夥經常到班上來糾纏跟一塊出車女同事,人家都結了婚了,那家夥死皮賴臉天天來車隊,二寶看不過去,說了他兩句,不曾想,這家夥還挺橫,結果就動了手。結果就被處分了。

建國說,沒事,沒事,你晚一年就晚一年,下回我請就是了。

三個同學中,數建國這家夥命好。他在七零年全城動員下鄉插隊之前一個月,他報名參軍,被拉到遙遠的東北當了三年兵,六九年中蘇軍隊在珍寶島打了一大仗,雙方都死了不少人,軍情戰備搞得上下緊張,一聽說他參軍的地方是在東北離珍寶島不遠,他媽就後悔了,臨行前哭得跟什麼似的,但建國這命就是好,自他去了東北當兵,那兒雖說緊張,卻再也沒有發生過任何戰事,原本是要血灑疆場的理想沒能實現。建國入伍三年後脫下綠軍裝重返故鄉。複員後他被市安辦分配到第一發電廠。那真是個好單位,國營企業,工資也高。當兵三年連學徒都免了。廠革委會領導看他平時愛學習,又是複員軍人,還是黨員,就想重點培養一下,去年推薦他到“七二.一”大學去上學。現在也算個知識分子了。

二寶說,你說話可算數?

建國說,那當然。

二寶站起來,那好,碰一個!

建國感覺他的書包壓在屁股下麵有些硌,就挪一下,把書包放在桌子上,然後他端起酒杯說,亞文、二寶,咱們從小是同學,今天我先祝賀亞文光榮出徒,今後接下來就輪到二寶和我啦,等到我轉正那一天,一定也請你們二位喝酒。

二寶眯起了眼,說,到時你就是大學生了,是知識分子啦,怎麼說也得象回事吧?要請怎麼也得是“上海飯店”的小籠包子,要喝就喝汾酒!

建國說,行!沒問題。亞文想,先吃完今天再說。亞文看著建國在那兒吹牛,就想,誰不知道去“上海飯店”吃飯就算是高檔次哩。就裝了十塊錢還想去上海飯店吃呀?

那天中午,他們三個人喝了有二斤高粱酒,喝得二寶都吐了,建國也喝得歪歪扭扭,像是要摔跤的樣子。他們出門的時候,建國搖晃著腦袋對亞文和二寶說,麻煩……替我打個電話吧,下午的課我肯定……上,上不成啦!電話……號碼……在書包裏……的數學書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