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工車間的丁亞文學徒期滿的那天，同車間的盧ju花將他的轉正工資袋給他，開玩笑說，小丁，出徒啦，你該請客啊。他從盧ju花身上聞到一股強烈的雪花膏味兒，他心說，長得那麼難看，要請也不請你！
終於熬到出徒，客當然要請。丁亞文決定請自己的老同學二寶和建國到館子去吃一頓，以資慶賀。在他的心目中，除了師傅，該請的也就是他倆了。
就請他倆吃一頓吧！他這樣想時，腦中浮現出二寶吃飯時愛咂吧嘴的貪婪樣兒。
二寶和建國是他小學的同學。去年，二寶曾對他說，亞文，等我出徒的時候我請你吃過油肉。說完這話不久，二寶就出了點事了。他在單位跟人打架，一拳把人家的鼻子打歪了。結果，被單位給了個記大過處分，推遲一年出徒。本該亞文先吃了二寶的過油肉，然後他再輪上他來請。可二寶跟人打了一架，就把這好事給打沒了。
他從工資中抽出一張十元的票子，將剩下的二十塊錢交給他的父親。父親狐疑地望望他，你出徒不是加成三十塊了嗎？他有些不好意思，按事先想好的理由，還是說出了自己的安排。父親哼著鼻子說，剛剛轉正就擺譜請客，你挺大方呀？
他暗暗笑了，也就這麼一回嘛。
想想要請二寶和建國吃飯，他渾身奔湧著一股豪邁的感覺。這感覺在他心裏彌漫了許久。這天他輪休，早晨他洗漱完畢，對著鏡子端詳自己年輕的臉，就這付尊容看上去也不賴嘛，當他從鏡子裏看著自己嘴唇邊生出的黑黑的一層絨毛，就想是不是先去刮刮胡子？然後就推了車子出門。
他的家在新民街，這是一條老街，是他和二寶他們從小玩大的地方。對這條街每個院子包括對麵的那家兒童醫院還有旁邊的小商店他都再熟悉不過。
他順著街道慢慢騎著，街上沒什麼人，有一輛進城掏糞的馬車停在街口，兩個掏糞的農民正從馬車上往下卸糞桶，老遠就飄來一股惡臭。他屏住氣繞過糞車，緊蹬幾下拐向北，過了北肖牆，來到上肖牆。上肖牆有一家很不錯的中檔飯店，飯店的門剛剛打開，有人在門前打掃衛生。時間還早，他在飯店前停了一下，就又轉回來，騎車往北肖牆走，那兒有家理發店，順便去理個發吧，順便把唇上的胡須也剃掉。剃掉了胡須我就是成大人了。
其實，他去理發店是個幌子，他真實動機是想去看看孫瑞英，她在那裏當理發師。
孫瑞英是他小學的同學，當年還是班裏的中隊委，她學習好，人長得也精神，很受班主任的賞識。上五年級那年夏天，有一天孫瑞英穿了一條花裙子來學校，課間，班裏好幾個女生圍著她，嘰嘰喳喳議論她的裙子，當時亞文正好從一旁經過，聽到有人讓孫瑞英展覽一下她的新裙子，孫瑞英有些扭捏的樣子，同時她突然扭過頭朝這邊看了一眼。亞文立刻像中了電似的轉身走掉了。他感到她的眼睛正好和他的目光相遇，倆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走出好遠他還覺得背上像有鋒芒刺背一般。有一次，是個中午，他來校早了，教室裏空無一人，他來到自己的座位上，準備翻翻書，翻了沒幾頁，腦子裏產生的預謀，就在一瞬間發生，他心中早有想看一看她的抽屜究竟放什麼的念頭，當時他伸手的時候，有些發抖，他輕輕地拉出她的書包，呼吸急促了，再輕輕將書包打開，眼睛慌亂地看看裏麵，鉛筆盒、課本、抄本，在書包的下麵，他驚異地發現居然還有一包衛生紙（女孩子用的東西），他想像不出女生怎麼還有自己母親常用的這種東西？一種羞恥的感覺，使他的魂兒都有些發顫了。他臉發燒了，你小子居然在偷看人家女生的東西，無恥啊！不要臉！他迅速停下來，抬頭看看教室的門，門外空無一人,他趕緊把書包放回原處，才發覺額頭都是汗……多少年了，這個秘密在他的心裏深藏著。有時讓人有點鬧心。
……
金工車間好多青工都在熱火朝天地搞對象談戀愛，像一股風似的,使他也受到了感染，這時，他就想起了孫瑞英。一想到孫瑞英，他心裏就會有一股無名的衝動，要是能跟孫瑞英好上，跟她談戀愛，結婚，是件多麼美的事！有幾次他去二寶家，心裏想打聽一下孫瑞英的情況，但話到嘴邊又有些不好意思，他擔心二寶笑話自己。在小學六年的光景，他居然跟她無任何來往，甚至連借用一下橡皮這樣的小事都沒有發生過。相反，那孫瑞英倒是沒少受他的譏諷和欺負。孫瑞英見到他總用一種敵視眼光看他。二寶這家夥跟班裏的女生混得蠻熟。孫瑞英返城分配到南肖牆理發店上了班，這還是二寶親口告訴他的。
小學畢業時，老師安排全班集體到柳巷照相館去照畢業合影留念，一路上，他看到瑞英身邊圍著好幾個男生跟她索要個人的照片，他有心要一張做個留念，卻隻是在一邊看著。從內心講，他也想索取一張留記念，隻是不好張嘴，記得當時孫瑞英還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嚷了句，行了吧，沒有啦。然後就走開了。那天照相時，全場安靜下來，就在攝影師準備按快門時，亞文感到肚子裏咕咕響，不留神就放了個響屁，逗得後排站著的男生中一片騷動，有兩個還笑著從架子上掉了下來……。他對小學記憶隻有這些東西，除了和二寶、建國保持著來往，還有就是這個孫瑞英，還有，就是在照畢業照時自己放得那個響屁！
二寶家牆上的相框裏夾著好些女生的照片，其中就有孫瑞英的。每次去二寶家，他都忍不住要看一眼牆上的像框，相框裏的孫瑞英笑著，對誰都那麼笑。想來就心生妒忌。孫瑞英畢業時把她的照片送了好多人，唯獨沒給他。他呢，也沒好意思去問她要。事後他想，當時如果提出要一張她的照片，想必她也不會拒絕。
前年，孫瑞英下鄉插隊去了，他還替她惋惜了一陣子。一晃幾年過去，聽說孫瑞英回城後，被安排到服務公司的理發店裏工作。為此，他曾專門騎車路過南肖牆理發店去證實了一下。幾年不見，當了理發師的孫瑞英竟然出落得有些漂亮了，胸脯也高聳起來，有些豐滿了。每天下班後，他都要繞路去那家理發店，去也不為別的，隻為看上她一眼。那怕看看背影呢。當他遠遠地看到她的身影，心便蹦蹦地跳得厲害，那裏麵萌動著一股無法言說的東西。這東西由來已久，象個鬼魂似的，折磨人啊！
有時，他一想起孫瑞英就覺得無限美好，就覺得天更藍，雲更白，心情也愉快。他十分後悔自己當年怎麼會那樣地對待她？……
現在，他站在街上，突然冒出一個想法，要能把瑞英也叫上來吃過油肉，一塊慶賀自己出徒，二來呢，也能拉拉近乎，畢竟是老同學嘛，一起吃頓飯，該是多麼愉快的事呀！。這念頭在腦子裏一閃，就讓他的臉感到有些發熱了。
他來到理發店的門外，眼睛不時瞟瞟店裏正在給人刮臉的孫瑞英，心不由得就跳得快了些，突突地跳著，跳得他心慌意亂了。就在他拿不定主意究竟是進去好還是不進去的時候，突然從玻璃窗看到瑞英轉了一下頭，似乎是回頭看了這邊一眼，他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趕緊轉過身推車就走。
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些荒唐了，於是愉快的情緒頓時消失，連進去見她的勇氣也沒有了。
……
離開了理發店，他的心情才又恢複平靜了，盡管有些不大舒暢，但仍沒有影響請二寶和建國吃過油肉的情緒。請二寶和建國吃過油肉是他眼下最主要的事情，除此而外，還有什麼比它還重要嗎？想到這兒，他暗笑了一下，騎上車子時，把心思歸攏好，才發現自己又到了那家飯店的門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