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感到了自己的不同一般。同學異樣的目光,老師分外的關切,時刻提醒我:我,是一個瞎子撿來的女兒;我,擁有的是一個特別貧窮的家。
我開始沉默,開始回避所有的同學,甚至開始厭惡我的家。我不再與母親相伴而走,也不再從母親賣冰棍的那條路經過。那段時間,除了幾頓飯之外,我幾乎整天泡在教室裏,隻是為了在那個卑微的家裏少待幾分鍾。有人向她問起我,她依舊滿麵春風:“莉學習忙呢!老師讚她有出息呢!哪會在家耗時間!”除了我,誰也不可能看出她眼中深深的落寞。
時間飛逝,終於在中考過後的一個月,我接到了縣城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我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擺脫自己家庭的陰影,住進那隔了一座又一座大山的縣城一中了。
臨行前,我穿上了母親用從微薄的生活費中硬扣下的錢購置的連衣裙。當我看見穿衣鏡中頗具城市少女風采的“我”時,我終於下了決心,轉向母親,吞吞吐吐卻又異常清晰地說:“媽……您……以後別……如果沒急事的話……不用去找我……”
“為什麼?”母親眼光黯淡了。好長好長時間的沉默,終於,她點了點頭,順手取過她那根不知啥時已從角落裏拿出來並已磨得又光又亮的竹棒,叩擊著地麵向廚房走去。“您……”我上前扶住她,可她輕輕推開我:“我去幫你弄點好吃的,食堂少油。”我有些哽咽,但我什麼也沒有說。
住讀生活很快讓我忘掉了以往的自己,忘掉了烈日、冰棍、瞎眼母親帶來的煩惱與卑微,也忘掉了臨行前的那一點點兒不安。誰都不知道我是誰,誰都以為我也同她們一樣擁有一個幸福的家。
一段時間中,母親果然遵守諾言,每月由一位早年已住進城裏卻經常回鄉的老婆婆幫我捎來一些營養品及生活費。坐落在小巷深處的那個家似乎與我完全隔絕了。我開始淡忘了家門前圓潤光潔的石板,那門上斑斑駁駁的門鎖,甚至淡忘了黃昏後母親倚在門旁殷殷的招呼聲。這樣的日子平和而又迅速地溜過去,一直到我臨近畢業的那個學期。
那個學期的最後一個星期。
當老婆婆將一包雞蛋和50元錢塞給我時,我床對麵的一位室友發話了:“莉,你媽對你多好,畢業聚會把她請來,你的優秀成績定會讓她感到光彩!”
“哦……這?”我遲疑了瞬間,“我媽太忙了,她……抽不出空,你瞧,連帶東西都一直請別人幫忙,哪有時間呢?”那刻,我驚異於自己說假話如同說真話一樣。
送老婆婆出門時,我感激地對她說:“您這三年來為我操了心,讓您受累了。”
“你……”她看來有些激動,停了一會兒,又說,“你考得真的很好?”
我點了點頭。
“造孽……”她竟長歎一口氣,“你、你媽怎麼那麼死心眼!”
“怎麼回事?”我突然有點緊張。
她不再說話,拉起我的手直衝出校門,然後拐到一條偏僻的巷子裏。
老遠,我便看見了,看見了她——我的母親。在風中,她無助地倚在牆邊,淩亂而花白的頭發在蒼老的臉頰旁飄揚著。我看到了她深凹的眼,布滿青筋和黑斑如枯竹似的手,還有那根又光又亮的竹棒。
“莉呀,你有出息啦,可不能沒良心啊。這三年,我哪這麼有空個個月回鄉?都是她央人把自己送上汽車,下車後又摸到我住的地方,把東西交給我,讓我帶給你,然後又孤零零地摸上汽車……”
我的視線頃刻間模糊了。矇矓的淚眼中,我依稀看到了村旁那長長的路,路旁那長長的小巷,巷裏那根長長的竹棒,竹棒後蹣跚著一個長長的、長長的人影。
“媽媽!”我奔過去,為自己的虛榮,為自己的無知,流著淚。在風中,她的臉是那麼黝黑,她的手是那麼粗糙,她的眼睛是那麼黯淡,然而她立在那兒卻是那麼挺拔,那麼堅定,仿佛在憧憬,又仿佛在等候。
媽媽,我回來了,我已經回來了,我其實還記得,還記得來時泥濘的山路,還記得赤足跑過石板的清涼,還記得家裏厚重的木門栓,還有,還有我們曾共同相偎走過的那條小巷,那條深深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