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不訴離殤
她的背影已不再寧靜,她回頭對他微笑。這個美麗的動人心魄的微笑不能用嫣然一笑來形容,因為多了摯誠,多了狼狽,多了那麼多卑微的暖意,而手足無措到幾近笨拙。
宜紗挽了挽滑到臉上的劉海兒,走出醫院的大門之前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個熟悉的好聽的聲音說:“別再躲我,我們早就該好好談談。”
一瞬間,她不知道要把挽頭發的那隻手放哪,然後她像喪失了語言能力的老嫗,眼神驚慌地看著對麵的人。等她反應過來,她的第一個本能的反應——推開他,然後,跑掉。
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抓住了她,她掙紮,這樣的糾纏搖晃,氣息翻湧,許多蹩腳的往事逐漸從宜紗頭腦中分離出來。
他是她的青梅竹馬,暗戀十年,因故消失。
“我們就不能好好地說一次話嗎?你老躲著我幹什麼。”盧浩楠抓住她的手臂。
“我不認識你啊,保安,這有個搶劫犯!”
“宜紗,別鬧了!”
“那你鬆手啊。”
“我一鬆手你就跑了。”
“不會!”他剛一鬆手她就狡猾地從他身旁擠了過去。
“宜紗你騙我。”她冷笑,她的眼睛光芒流轉,情緒來了,像衝壞閘門的洪水。
“那你騙過我多少次呢?”
“忘記以前的事,我這次是非常真誠地想求你的諒解,我知道有點突然,我們坐下來談談,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我沒辦法忘記,我不會忘記以前的我,那麼卑微。”她歪著頭,傷感地苦澀一笑,繼續說:“那時候,你喜歡看新聞,晚上我就關掉電腦趴在客廳跟爸爸一起看枯燥的新聞,聽電視裏那個麵無表情的主持人沒有任何抑揚頓挫的報道世界各地的災難;你不喜歡發信息,我在想你也不敢發個信息問你在幹嗎;你媽說你最喜歡吃牛肉,我就上網查了好多種牛肉的做法,我想,我一定會有機會做給你吃;你說你愛科比,我查他的資料,看他的每一場比賽;每次跟同學出去旅遊,我都得好想要給你帶什麼禮物;每次你跟朋友生氣不開心,我就扯出個大大的笑臉逗你開心。彼此都放假的時候,如果你有一天沒有理我,晚上我就會睡不著覺,我就會一直想我是不是做了什麼讓你不開心的事;每次你背著我去看你的前女友,我其實都知道,因為她會告訴我,並用這種方式一次次成功地傷害我,你什麼都不知道,你那麼聰明卻沒有保護我;我上大學那年,你送我一根紅繩,上麵墜著個小小的銀魚。我一直帶著,洗澡都不摘,直到現在我都帶著,它已經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了。那麼多年,你也是,你早就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你離開的時候就好像有人硬生生地從我身上扯下一塊肉來。一直到大三那年,你才說你愛我。那時候你是不是覺得你傷害我再深,你對我再不好,我怎麼也不會不愛你,是不是?”他無能為力地看著她:“紗紗,對不起!”
“你最後離開我的時候也是這麼說的,對不起有什麼用呢?”她狠狠地把攥在他手心裏的手抽出來。
“我去看了你媽,你媽說你到現在還沒有男朋友。”
“你什麼意思,你以為我還在等你嗎?這麼多年了,從我十幾歲的時候就喜歡你,這期間我一直在等你,從我大學畢業那年我就放棄了,你不要以為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我早就有男朋友了,我跟他已經好了好幾年了。”
“你的意思是你已經忘記我了,是不是?”他蹙眉。
“沒有忘記你,我永遠沒有辦法忘記你的,浩楠哥哥,但是我已經不愛你了。”她局促地看他一眼,那一眼還帶著少女時期就開始的羞澀的眷戀。盧浩楠毫不理會:“你現在住哪裏?”
“住我爺爺奶奶家,你記得嗎?大三那年暑假我為了躲你,就住在爺爺奶奶家,現在他們移民走了,我就一直住在那。”
“你這不是一直在躲我嗎?你想躲我一輩子嗎?”
“我說過了,你在我心裏已經不重要了,不重要了,你聽明白了嗎?所以我犯不著躲你。”
“那你為什麼不回家住?”
“在家裏有束縛。”
“你撒謊。”
“對,我撒謊。因為我不想每天一出門就看到你家的門,我就回想起我曾經每天放學回家都要在門口蹲一會兒,希望你會忽然回來,然後驚喜地看到我。我不想每天活在生活的困頓裏,我不想生活在想忘記卻無論如何也忘不掉的過去中。”
“我可以補償你,你應該再相信自己一次,也相信我一次。”
“什麼都可以補償,愛是補償不來的。它在我需要的時候沒有堅定向我奔來,那就不需要再來了。所以我們再見吧,我連朋友都不想跟你做。”
“在我眼裏,你還是當年那個可愛的小姑娘。”冷風堅定地侵占了她的心髒,她閃過的笑容是凜然的,“多少年了,你一直說我可愛,可你就是不愛。”
誰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來的,一直站在遠處的沈清園兒走了過來,她本來想勸勸她的,可是當她剛叫出“宜紗”時,宜紗滿心厭惡地推開她,並對她凶狠地嚷:“走開!”
“你沒事吧?”盧浩楠扶住險些被宜紗推倒的沈清園兒。
“沒事,你去看看宜紗吧。”她說。他望了望她,他是個謹慎精明的利落的男人,目光很快被他切斷:“不好意思,還有,謝謝。”像個過客那樣,匆匆轉身,遊到人群裏,尋找他自己的命運。
黃昏降至時宜紗給沈清園兒打了電話,清園兒擔心地問:“宜紗你在哪裏?”
“我現在正打算去找唐西佑一起喝酒。”
“盧學長沒有找到你?”沈清園兒問。
“沈清園兒,我什麼都知道,我知道你早就認識他,我知道唐西佑就是小西的爸爸。你想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嗎?當然了肯定不是一開始,我剛遇見你的時候我覺得好興奮,那時候我剛畢業,我覺得你好酷啊,比我小好幾歲居然有自己的小孩。而且,你那麼勇敢,比我勇敢。”說完眼淚就滾了下來。
“宜紗,這件事情,我一直覺得,沒辦法告訴你。”沈清園兒有點不好意思,聲音裏帶著歉意。
“其實我是恨你的,我是恨你的清園兒,你不想要的那些我都想要,你的那些艱難的境遇根本就沒有打垮你,至少你看起來還是那麼潔淨,你偶爾笑容裏坦露的那點傷懷,你的每一個漫不經心的表情,它們讓你看起來有種滄海滄田的圓潤的質感。我一直覺得一個曆經坎坷的女人都會變成一個自私自利,決絕、嬌豔、剛強,不會對人再有那麼濃烈的感情,有點狠毒的女人,可你沒有。你仍然對生活充滿善意,你安靜溫婉回旋,因為這些,我非常喜歡你,可是你知道嗎?我每一次真的愛上一個人的時候,都要被什麼打垮,你明白嗎?我並沒有做過任何不好的事情。雖然我並不知道唐西佑現在還愛不愛你,可你這麼獨特,這麼好,我害怕了!”
“是你想太多。”
“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跟你說的鄰居家的青梅竹馬。大三那年他的確倒追我,我撒謊了,其實我答應他了,我那麼喜歡他怎麼會不答應。我以為屬於我的一切終於來了,我終於可以跟我喜歡了很久很久的人在一起了。不過,事與願違,後來他的前女友回來了。她是個很有手段的女人,那個時候我還在上大學,沒有那麼多心機,所以我的他還是被搶了回去。從那以後我覺得自己變了,到底是哪裏我說不好。也因此從知道你小孩的爸爸就是唐西佑開始,我決定要跟你打這場戰,這次我一定不會輸掉。”
“宜紗,我以前就知道盧浩楠就是你的L哥。”
“我也知道你知道。所以啊,我怎麼會不恨你呢?”
“宜紗。”沈清園兒輕輕地叫她。
“對不起,我今天對你那麼凶,我還推了你一下。”眼淚抑製不住地洶湧。
“沒什麼,宜紗,你不要太難過。”
“清園兒,我不知道,有什麼是我的。”
“我也不知道。”
“我是不是壞人?”宜紗的語氣像個孩子一樣固執。
“當然不是。”宜紗抹了一把臉上的淚,“你來找我,我們一起喝酒吧。”其實呢,宜紗是不甘心的,她不明白為什麼沈清園兒的所有苦難都讓她更美麗,她的卻是不折不扣的遺憾跟懲罰。她每天給清園兒講她的故事,她想把自己的不快樂都到給她,她曾慶幸沈清園一點也沒發現她的詭計。
唐西佑吸了口煙,偶爾灌一口酒,偶爾,抬眼看一眼宜紗。
她一口一口猛烈地灌酒,酒太涼了,泛起心裏的寒意,流到胃裏是鮮血淋漓的暖。她喜歡他醉酒時候的樣子,有種柔情似水的迷離,可他很少在她麵前喝醉。迅猛的酒水很快讓她有了醉意,世界變得搖搖晃晃,像是在水裏,軟綿綿的,眼前的景物波光瀲灩地遊移著,她迷醉其中。
他一邊吸煙,一隻手撫摸宜紗的臉,像撫摸一件擺在房間裏的瓷器那樣,然後,他不鹹不淡地說:“宜紗,你醉了。”
她抬眼看他,她看見的不是他,他當然不知道這個。酒精為宜紗製造了一個絕美的幻覺,她的手臂慢慢圈住他的脖頸,她看見的是十九歲時浩楠哥的臉,那時候他是一個人,還不是“另一個人”,那個十九歲的他對她來說是一生漫長的回憶。她心裏一直期望,有人像守護一顆名貴的珍寶那樣守護她。
她推開唐西佑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到外麵,唐西佑不緊不慢地跟著她。
夕陽西下,整個世界都是燙人的,她難過地想:“我真的要搬家了吧。”就在這時候,她想念爺爺奶奶了。自從她懂得愛那些完全跟她沒有血緣關係的男人的時候,她就不怎麼想念她的親人了。
奶奶總會敲核桃給她吃,奶奶總是默默地,年輕的時候默默地站在一個脾氣暴躁、心高氣傲的男人背後。老了就默默地抱著那條她養了不知道多少年頭的蘇格蘭摺耳貓。其實宜紗不怎麼想念爺爺,爺爺完全是個土豪,暴發戶,一個黑暗的狂徒,做著蒙昧的英雄夢。爺爺一點也瞧不起奶奶,奶奶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他。就連宜紗都替奶奶覺得憤怒。爺爺最常跟奶奶說的就是“你懂什麼”。也許年輕的時候奶奶也反駁過,不滿過,到後來她就漠然地看著這個男人時常表現出來的對她的不屑鄙夷。沒有任何辦法,總不能因此離開這個男人吧。他們那個年代的人不可能活得那麼任性,沒有辦法,就隻好忍受了。忍受生活,忍受一個她每天麵對其實早就厭倦了的男人。後來奶奶就讓自己相信了,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也是一種力量。
反正,人生就是一場修行,所有的痛苦都是甘霖。這是宜紗在奶奶身上學到的。
酒喝多了,人會更難過。一醉解千愁,說的是因醉酒而睡死的時候。宜紗坐在了路邊的台階上,仿佛已被艱辛迫害至無路可走的流浪者。她覺得自己像一攤被打散了的水,漣漪一圈一圈,漾得她暈頭轉向,攪得她心慌,她急於尋找一個安穩的懷抱。於是她轉過身,兩隻胳膊像向上生長的垂條,緊緊地環著唐西佑的脖子。
宜紗有點恨他。他看她傷心看她難過一言不發,她轉身的時候就可以擁抱他,他不說你離那個男人遠點,你跟我在一起。他就這麼吊著。
宜紗知道自己離不開他,即使她覺得自己還愛她的浩楠哥,她也還是離不開他。唐西佑心裏到底有沒有她呢,她自己覺得有。有多少,她不知道。其實,他跟她的浩楠哥一樣,偶爾對她很特別,她珍視這種感覺。
沈清園兒來的時候宜紗掛在唐西佑的肩膀上睡著了。夢裏有淺淺的綠,深深的紅,她看見高中時候的自己,在自家門口,對麵就是浩楠哥家的門,似乎是春節,那些紅跟綠洋溢著喜氣洋洋的光輝。浩楠哥家的門從不貼春聯,她手裏拿著解酒的藥,她一邊敲門,一邊說:“我是來給你送藥的,我不是來找你的,送藥而已,送了就走。“她似乎能聽到自己夢裏的聲音,溫柔又感傷。莫名其妙的,夢裏,她知道自己在做夢,可,她還是期盼著她的浩楠哥來給她開門。
場景切換到她剛剛到醫院工作的時候,消毒水的味道讓她想起北方春天裏讓人窒息的柳絮。等待掛號的人是一片狼藉的生命。她在走廊深處看見了一個男人。他穿著白色的工作服看起來真像一個醫生。但是他不是,他是來告訴她,你是天使。
宜紗睜開眼睛時就看見了沈清園兒。
“你怎麼喝這麼多?”沈清園兒心疼地問她。宜紗眼角的淚緩慢地向下滑:“我在剛到醫院工作的第一年,第一年,我見過上帝的。”
“你喝多了。”唐西佑忽然抱緊了宜紗。
“真的。他穿一件普通的白大褂,他一直對我微笑,眼神裏有明亮的憂戚,然後他衝我招手。”宜紗的眼睛濕潤明亮得像一滴就要下墜的露水,生動清澈來源於心裏的悵然若失。
“下次不要再喝這麼多了,好不好。”清園兒撫摸宜紗發燙的臉頰,用和小孩子商量的口吻對她說。宜紗用了好大的氣力,才壓住剛剛湧上喉嚨的酸澀的嘔吐:“清園兒,我現在知道一件事情,你過來,離我近點,我想偷偷地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