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千山萬水,過故人歸
她似乎比他自己還要了解他。他這個人啊,把自己放在高處不勝寒的位置,就是想理所當然地傷害別人,但是他真的不是個壞人。
每個新年都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可能陪著對方的人不是從前那個了。霍迦南慶幸,今年他終於可以堂堂正正地帶清園兒去舅舅家過年。
沈清園兒看起來並不是很開心。霍迦南斜靠著牆,悠然地抱臂站在臥室門的右側,他清楚地看見她眉角上掛著的凝沉憂鬱。他向她走去,想去撫摸她光滑的頭發,想去撫平她眉角起伏的憂愁。可就算是現在,這個在她麵前再無其他事情好隱瞞的人,仍然滿是秘密。她內心的聲音,他總是一知半解,似乎她的內心有一個疏離的世界,而他是外麵世界的人。不要猜疑,要諒解,要寬容。這是他內心低落下來的水滴所盛放的。知曉也好,不知道也罷,輾轉顛簸,他內裏盛滿寬容。
沈清園兒給宜紗打了一遍電話才發現,她換了手機號。手機再次響起,她看了一眼那條短信就迅速地刪掉了。她從窗戶外望過去,狹長的街道像傷口,街道上絢爛的燈火如同水霧玻璃上的一個個濺血的暈點。
小西坐在霍迦南舅舅家的沙發上,手裏抓著一支藍色馬克筆,對著一張白紙擺出一副深思熟慮的表情。她突然看了一眼坐在電視機前的嫋嫋,小西一點點蹭過去,悄無聲音地爬到嫋嫋的後麵,然後她轉過身,自然而然地對視上清園兒的眼睛。清園兒瞪著她,她知道小家夥要幹嗎,小西對她甜甜地一笑,露出兩顆潔白的小牙。清園兒想到,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凶過小西,她以前不常在小西身邊,小西也很乖,所以清園兒就以為小西根本就不會像別的小孩一樣胡鬧,現在她知道她錯了。小搗蛋鬼無視清園兒,握著筆就像嫋嫋的白色毛衣劃去,然後就是震耳欲聾地尖叫。當然了尖叫的不是小西,是嫋嫋。
“小西瓜!你在幹嗎!哥哥,你看小西,她是個搗蛋鬼。”嫋嫋嚷嚷著。霍迦南微笑著俯身蹲下將小西舉到頭頂,小西咯咯直笑,她愉悅清澈的聲音從上流淌下來,覆蓋了沈清園兒內心紛繁複雜的心事。
“搗蛋鬼!”清園兒笑著走過去,在小西的屁股上輕輕地拍了一下。
“哇塞,小西居然不怕我嘞!”嫋嫋誇張地叫嚷著。嫋嫋生性活潑,但內心不是沒有晦澀陰鬱的。爸爸媽媽沒有讓她感覺到溫暖快樂,但是哥哥跟她的清園兒姐,讓她心生溫暖。
“我們小西什麼時候怕過你。”霍迦南把小西抱回懷裏。在一旁衝茶水的舅舅笑吟吟地說:“小西學會淘氣了,不錯。”
舅媽從廚房裏探出頭來,拍了拍身上的麵粉非常配合地笑:“嫋嫋你大呼小叫別嚇到小西。”然後她用那隻沾著麵粉的手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小西的臉:“寶貝你這樣就對了嘛,隻是不要太淘氣。長大了像我們家嫋嫋一樣就難管了。”
“大過年的你老說孩子幹嗎?”舅舅賠笑著說。
“我哪裏說她了?我隻不過說說我的觀點。”舅媽表示不滿。
“你剛才有沒有在餃子餡裏放香菜?”舅舅岔開話題。
“哎呀,我忘記了,清園兒是不吃香菜的。”舅媽抱歉地看著清園兒。清園兒連忙說:“沒關係,沒關係。”這一切其樂融融合家團圓,都讓沈清園兒受寵若驚,第一次有這麼多家人一樣的人陪她過年。她開心到有點難過。
清園兒幫舅媽拌餃子餡,霍迦南抱著小西靠近她問:“你會包餃子嗎?”一臉我知道你不會才明知故問的壞笑。她微笑,認真地說:“可以學。”他看著她溫柔的笑,懷抱裏的小西忽然也捂著嘴偷笑。
“喂,你笑什麼小東西?”他顛了顛懷裏的小西。
“清園兒,爸爸問你在笑什麼?”小西說。
“哇,小混蛋他明明是在問你好嗎?”清園兒騰出手來掐小西的臉。從未如此快樂,在沈清園兒的心裏。幸福像旋律,悠悠緩緩而來,令她沉溺。
“媽媽爸爸,我可以讓唐東彥明天來我們家過年嗎?”嫋嫋擠過來,微笑著說。
“你做夢!”舅媽響亮地放下那雙拌餃子餡的筷子。
“你幹嗎這麼激動。”舅舅歎了口氣。舅媽不理舅舅,繼續說:“自從你跟那個小子跑去那麼遠的地方後就越來越囂張了,你倒是越來越死豬不怕開水燙!”
“我這可不是破罐子破摔,我這是積極努力爭取……”
“你快給我閉嘴,大過年的,別讓我跟你生氣,我就當你什麼都沒說。嫋嫋,去,給我拿一個碗過來。清園兒不用你幫忙,你跟迦南去那邊聊天看電視去。”清園兒感激地微笑,“你一個人忙多累啊,我幫你吧,我想跟您學包餃子呢。”
“走吧,我們去天台上。”沒等清園兒繼續說完,霍迦南就把她從廚房裏拉了出來。
“這樣不好吧。”
“沒關係,吃完飯我們洗碗。”
“外麵好冷。”她小聲嘀咕了一聲。
“有我在。”
她看他一眼,彼此笑笑。一個眼神,一個彼此會心的微笑,一句有我在,就覺得兩個人在一起,真好。
那個人是什麼時候成為你生活必不可少的必需品的?從你覺得你沒辦法離開她的那一刻,從他願意原諒你無數個小毛病開始,從願意看著對方莫名其妙的傻笑,從某一刻,你願意放下自己,停靠在渡口,安心地和對方共度餘生的念頭在頭腦中劃過的一瞬間。那些其中磕磕絆絆的曲折,那些走錯的路,那些怨念的淚水,都讓你們成為彼此最難得的陪伴。
推開門,室內熟悉的溫暖轉瞬即逝,寒風從樓道窗口輾轉而來。
“去樓頂怎樣?”他忽然興致盎然。
“去哪裏都可以。”她微笑,去哪裏都可以,反正有你在,反正我還跟你在一起。她很想這樣說,可有時候看著俊朗熟悉的臉,她就忽然不好意思起來。
通往樓頂的門虛掩著,樓頂上的積雪比道路上的幹淨透徹百倍,雪亮的陳設被煙花渲染成橘色的世界。
“冷嗎?”他從身後把她抱住。有時候他真不喜歡擁抱,無論是正麵的擁抱還是後麵,都沒法看清對方的臉。擁抱真是世界上最疏離的距離,但擁抱讓兩個人的心靠得很近很近。
“我們認識一年半了。”他口裏的氣,在她耳邊溫熱地漫天飛翔,最後被冷空氣吞噬掉,消失不見。
“十八個月零九天。”她說。
“你記得真清楚,”他調侃地一笑。
“小霍,其實我在更早之前就見過你。”
“什麼時候?”他的聲音很輕。
“我剛剛高考完的那年。”她說。
“我怎麼不知道?”
“那時候你很少來酒吧。隻是偶爾來一次,那時候我也不大常去唱歌。那時候你身邊還有江陵。”
“那你怎麼會記得我?”他把她抱得更緊了,把冷風都擋在外麵,努力將她囊括到自己安全溫暖的世界裏來。
“因為……因為你傻。”她溫和地笑。
“你才傻,你一定是看我太帥了所以一直記得我。”她的表情前所未有地認真:“說真的。你是個好人。”有一大朵煙火在空中綻放,煙花看上去那麼美是因為它有夜空做陪襯,但為一聲的驚訝讚歎,而之付出一炬的煙花,是傻得了不起的。
“哥哥,姐姐。”嫋嫋忽然跳了出來,甜甜地一笑,“打擾你們一下。”
“穿戴整齊你要去哪裏?”清園兒摸摸她帽子上的大絨球。
“我的手機殼一不小心摔壞了,我要去買個新的,你幫我跟我媽說一聲。要是我自己說的話她肯定不信。”
“少撒一點謊會死嗎?嫋嫋同學。我剛還看見你手機殼好好的。”霍迦南習慣性地向嫋嫋後脖頸掐了一把。
“幫我一次你會死嗎?”嫋嫋躲避著,她轉了個圈就跑了下去。
霍迦南用腳趾想都知道嫋嫋要去幹嗎,他跟清園兒交換了一個眼神,微妙地笑笑:“你看你們女人多蠢。”
“清園兒姐你的電話響了。”嫋嫋在樓道裏大聲地嚷。她看了一眼霍迦南:“去接吧。”他說。她從嫋嫋手裏接過手機。霍迦南再次望向黑色的夜空,又一朵花騰空而放,燃燒後的煙絲變成一抹抹幽暗的灰敗,頹頹地滲進黑暗深處。
“她不想見你,我幫不到你。”沈清園兒的聲音涼涼的,但字字清晰。
嫋嫋的聲音再次傳來:“哥哥,記得幫我跟我媽說一下,你說她一定信,這樣我回來的時候她就不會怪我的。”
“你去吧,哥哥幫你說。注意安全,快點回來。”然後他在電話裏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你還好嗎?”
“挺好的,謝謝。”沈清園兒回,然後她就掛斷了電話。
“嫋嫋走了?”她問。
“走了。”他輕輕地歎了口氣。
“舅舅他們知道要氣死了。”她笑笑。
“我希望她開心。”說完他看她一眼。像是掩飾什麼一樣,她有點慌張地說:“我最近找不到宜紗,她換了電話號碼,也不在以前的地方住了。”
“剛才誰給你打電話?”他話鋒一轉,似乎是隨口一問。
“盧學長,他打電話不是找我的,他以前認識宜紗。”他轉身去扶圍欄上的欄杆,就在他轉身時,她按掉了剛剛一個未來得及響鈴的電話。他清楚地看見電話是她掛掉的。但是他什麼也沒說。是她自己先開口說話了:“電話是宜紗打來的,我想去看一下她,可不可以?”
“當然可以,我陪你去。”他氣定神閑地說。
“我覺得……我自己去比較好。她一定有很多話要跟我說。”他看著她兩秒,冷風劃過嘴角,他淡然地微笑。“注意安全。”他的語氣薄如雲翼。
“我知道。你告訴舅舅舅媽一聲,十二點之前我會趕回來跟你們一起吃飯。”
“好。”他說。
她當然不是去見宜紗,宜紗已經好久沒有跟她聯係過。
她一個人走在新年的街道上,街上煙火爆竹的聲音四起。手機響了,她接起電話:“你在哪裏?”一個醉醺醺的聲音從聽筒那邊傳來。
“這時候不好打車,我可能會走過去。”
“快點。”對方焦躁又不耐煩。沈清園兒遲疑地說:“唐西佑,你……不會……真的想死吧。”對方掛掉了電話。
她是一個人走到他所在的酒店的,路上她想了很多。唐西佑發短信告訴她,如果她不去他就會跳樓,她剛看到這條短信的時候,隻當他是想整她的惡作劇。後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打過來電話,她心裏很矛盾,明知道他就是故意的,她還是放不下心。她擔心他萬一來真的。唐西佑有時候做事說不好,沒什麼邏輯,完全按照他自己的心情。跟正常的普通人比起來,生命對於唐西佑來說並沒有那麼重要,在這個世界上他沒有什麼摯愛的人,沒什麼一定要做的事,死對他來說似乎並沒什麼大不了的。
想到這,沈清園兒就害怕了,她害怕他真的死了。現在是20:58分,唐西佑說過,如果她22:00之前沒有過來,他就從二十四樓跳下去。想到這裏她加快了腳步。
霍迦南說得對,女人真是蠢。女人最勇敢也最擅長的就是飛蛾撲火。又愚蠢又美麗。
唐西佑並非騙沈清園兒。至少他說他想死的那句話時完全是真誠的,隻不過那隻是一瞬間,是的,有一瞬間,他真的想過要死。隻可惜想死的“勇氣”脆弱如朝露,人生大概隻有欲望是生生不息的。
他站在落地窗旁看城市熱鬧非凡地閃耀著的火樹銀花。
他想,這世界上有多少人是真的快樂的,又有多少人跟他一樣過著得過且過的生活呢?誰沒有在越過越失落的日子裏想過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又有誰恐懼著乏善可陳的生命同時也恐懼著死亡呢?我是靠什麼讓自己越活越精神抖擻的?親人、愛情、事業、朋友,還是其他的什麼?有什麼東西讓我覺得自己活著不是在浪費資源嗎?有嗎?他想了很久很久。沒有的,他其實也不需要想太久,可他為什麼要騙自己,假裝自己一直在想呢?那是因為在他內心深處,仍然有不滅的渴求。
17:15,他給沈清園兒打了第一個電話,她掛掉了。然後他給她發了條短信,他告訴她,如果她不來他就去死。然後他把手機隨手丟在地板上,打開電視機,電視機裏每個頻道都在恭賀新年,他看著頭頂的天花板,虛弱地呆坐在地板上,喝著冒牌的美杜莎拉。
在他荒涼的內心裏,他從來都是狼狽的。
19:30,他再次給她發了個短信,內容是:“你記得來給我收屍。”嘴角溢出一個慘然的笑容,這時候他已經不想死了。他望著天花板上的吊燈,這些華貴的裝飾,美豔富足的外物從來跟他沒有任何關係,它們再壯美再輝煌也隻是房間的一部分。
好的生活,永遠沒有好的生命更令人驕傲。他當然知道這個。
他還知道,當時的沈清園兒一定會笑話他吧,玩這麼幼稚這麼蠢的遊戲。他就是想賭一把,賭一賭她是不是還在乎他,反正也沒什麼損失。
19:46,他再次厚顏無恥地給她打了一遍電話,真沒想到她掛的速度比上一次還利索。他笑笑,說不上是冷笑還是苦笑。
20:03,他接到了他父親的電話。
“回家過年。”父親的語氣是命令性的,這令唐西佑討厭極了。如果父親說的是:“孩子,過年的時候要回家啊。”說不定他就真的會回去。
20:40,他再次撥通了沈清園兒的電話,這次她終於接了,她的聲音在寒風瑟瑟的夜晚清涼又有點沙啞。語氣的停頓處,深深地呼吸聲也格外清楚。這次,他知道了,他賭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