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和老師(3 / 3)

因為狗主人的惡作劇致使我們實實在在驚嚇了一場,為了緩和氣氛,他示意我們到他藏包裏去,這也是我們求之不得的。一個極普通的藏包,頂上開了一個天窗,裏麵還算亮堂,中間一個灶支著一口大鍋,灶台很窄,是用泥做的專燒牛糞的灶。四周的地上鋪著犛牛皮,隨處可坐,“房子”裏不規則地拉了幾條繩子,上麵掛滿了肉塊,很像江南醃製的臘肉。在掛醃肉的那根繩子上還掛了一個鑲有佛像的鏡框,再沒有什麼家具,一口箱子,估計是放一些生活用品以及錢財之物吧。

我後悔自己扛的一袋子方便麵沒能隨身裝幾包,因為他們吃的我們享受不了,尤其糌粑怪怪的味。他們是一對夫婦,兩個兒子,除去有個無線電收音機外沒任何其他電器,完全是一種原始的、散漫的遊牧生活。我們隨便吃了兩口東西,便開始畫畫,我拿起照相機不停地拍照,那女人擠過了犛牛奶就進來燒水做飯,我抓住時機連拍了幾張,她做飯的姿勢很美,彎腰必先提臀,她絕不弓背,煞似藏族舞蹈中的樣子,可見那舞蹈真的是從藏民生活中來的。

長江迅速畫了幾張速寫,有一幅藏民懶散地靠坐在地上,氈帽低低的扣著眼睛,露出鄙夷笑靨的速寫,畫的就是那男人。我第一次見到牧民洗臉是用牛糞燒剩的灰和了水當肥皂,也是第一次在藏區喝出了茶磚的濃烈香味。我們走出他們藏包的時候是日落時分,夕陽紅得像血,一抹嫣紅,一點殘星。

回去的路上我們聊到藏族的天葬,記得有一篇文章描寫過天葬,那應該是八十年代初,藏族還是一片未知的處女地,突然爆出了一篇意想不到的有悖於正常禮數的事情,炸開了人們傳統思維的堡壘,大多數人都為之詫異,但是,藏民族自己的隱私被曝於光天化日之下,無論多麼落後與為人不解,但是,他們的信仰、民族教義是不容侵犯的。那篇文章引起了很大爭議,造成了藏民的憤怒是可想而知的。晚飯的時候,翻譯給我們講藏民特有的性文化表現,他說的那些生活現象應該是那個地區的特性,要生存就要比狼強大,所以他們在表達自己意思的時候是直接的、本性的。他們對性的表露也是極簡單的,對女人的想念在歌聲裏就表現出來,從不含蓄。有一次翻譯就地給我們翻譯一個小夥對遠遠過路的女人唱的歌(所謂唱是我們給與的讚美),小夥唱:哎,想我你就過來嘛。我有犛牛和羊群。女人唱:哎,你還小,要過日子叫你哥來,要想好事等你長大。長江比較有城府,在這類問題上他總是嘴角露著笑意不發表意見。我想,這種近乎自然界動物般的性文化,隻有在偏遠地區才顯得那麼自然而和諧,如果誰試著學一把,第二天一大早街坊準帶著居委會來找你談話。藏民是強悍的,如果沒有彪壯的身體適應不了惡劣的自然環境,艱苦的自然環境又造就了他們如狼似虎的體魄和動物般的性格,他們無需遮蓋和掩飾,一切都真實而自然,何況還有原始的生殖崇拜呢!轉爾想想我們漢人,就顯得文弱得像隻小鹿。據說,漢人後天進藏,壽命要減少十年,因為人的心跳是有一定的限額,誰心跳得快早早地跳完了它的限額,那他就該壽終正寢了。

談到了心跳與壽命的關係,我非常注意了自己的心跳數,在藏區的白天大約是每分鍾一百二十次以上,晚上一般在一百次左右,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的嘴唇都起了厚厚的皮,臉部的高點也都曬黑了,恰恰像西安皇陵的兵馬俑,高點是黑的,凹的地方卻是亮的,正好和素描光影原則相悖。

一個月,我們的嘴唇開始流血了,那是喝開水和不斷舔濕所不能奏效的,終於,我們在“彈盡糧絕”後(用完了所帶紙張和膠卷),偕累累碩果,班師回朝。

我也終於將一個完好的長江交還給了夫人,她對我直說客氣話,但眼睛一刻也挪不開長江——那才叫恩愛。

長江老師的那一批澤庫速寫再次造成轟動效應。我的畢業創作也很成功,因為畢業作品展中隻有我一個人的畫是西藏題材,所以比較紮眼,另外,沒人知道我的背後有位大師在支持著我。在校經曆種種,感觸良多,當我離開學校時,縈繞在腦海裏的就隻有“紮西德勒”一句話想對長江說。

前些年有機會為北方交大的科技館畫壁畫,順便看看我的兄弟。長江現在是中央美術學院副院長、版畫係教授、係主任,院學術委員會委員,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暨版畫藝術委員會秘書長、中國版畫家協會常務理事,頭銜頗多。我怎麼也沒想到他依然住著一室一廳的房子,比他原來的一間大屋好了一點兒,可是遠遠不能與我想象的大師宅寓劃等號。房子就在美院南牆徐悲鴻展覽館的西側,校尉胡同因美院搬遷而門前冷落,老的天光畫室還在,隻改變了顏色,據說有人買下後出租為寫字樓,生意甚好。北京城王府井東風商場和東單協和醫院之間,北有王府飯店,南是長安街,這塊風水寶地隻剩下了徐悲鴻展覽館,兀自立在那兒,甚是寂寥。

長江夫人依然是忙著做飯,這是中國人流傳在血液裏的品德,她還是那個樣子,不年輕也不老。長江幫著洗菜切菜,兒子關在單加起來的小房子裏看書,準備高考,長江叫過來兒子與我見了麵,禮貌地寒暄幾句又回去看書,我問長江孩子名字的含義他自己知道嗎,長江笑了。我們在藏區寫生時長江給我說過,孩子叫吳昊,為了表達粗獷和傲氣,取名為昊字,意為日天。他還喜滋滋地問我怎麼樣,我說一般化,吳字不好,吳與“無”音同,等於沒日天。

安老師把菜端上了桌子,我和長江對麵坐下,長江為我斟滿了一杯酒,我們都端了起來,對視中,我忽然發現長江一隻眼睛有點兒問題,長江也意識到了我在注意他,就拿話打岔,我不容他說下去,直逼追問,還是長江夫人打開了話匣子,那年他自己到西藏,光顧著畫畫沒戴墨鏡,長時間的室外作業,太陽光由畫紙反射到眼睛裏,灼傷了眼睛。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眼睛對畫家來說就是生命,我突然想到了我們在藏區牛糞著火的事情,那時四下漆黑,什麼也看不見,隻聽到拿衣服撲火的聲音和火的熱量,那種恐懼是從背後延伸來的。是上天故意作弄人,還是無意間觸怒了哪位神靈,以致牽累於他,讓他代表眾多去聖地而掠走佛光的人受過,可是我們畫畫並不是想侵犯誰或是暴露神的什麼隱秘,即便我們偶然道出了神的隱諱,也無傷神的寬大氣量而追究我們的無知。

我不敢想下去,長江這樣的人物讓我這樣亂糟糟地寫下去是極不恭敬的。歲月拓於道路,生活寄於風雨,襟懷奉於蒼生,他的人生軌跡全都在詮釋一個命題裏——生為藝術的使命。我該當追隨才是。

淩 海:1988年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油畫係,現為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國家二級美術師,中國煤礦文聯美協會員,中央九三畫院成員。作品參加過各類展覽、獲獎並收藏。出版《李駿·淩海師生油畫作品集》《淩海油畫作品選》《淩海雲南寫生油畫作品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