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和老師(2 / 3)

從公共汽車換到大卡車,又從卡車換到牛車,最後落腳在青海的澤庫縣境內。藍色的天空,土黃色的道路連接起不同顏色的草地,隨意點綴的白塔和經幡給這幅風景平添了無盡的神秘。落腳的地方屬於牧區,有個小鎮子,在鎮子的中央有方圓一裏路的房舍,有政府、醫院、商店,皮毛收購站占地最大,幾乎是所有建築的一半,看得出這個地區的經濟結構完全是畜牧業。

長江見到藏民時的激動樣子與平時判若兩人,他神色虔誠,兩眼放光,手中的筆立刻活躍起來,取紙夾在畫夾上,打開筆盒選好畫筆,有時一下選了好幾支,耳朵上夾著、嘴裏叼著,抱畫板的左手也要抓幾支筆。他的速寫非常流暢,有人說很有點羅丹的影子,其實,你絕對沒有看到他當時的狀態,那是生命躍然紙上的流動,是心靈間的愉悅,是快感在靈與肉之間的釋放。與其說有羅丹的影子,不如說與羅丹有著相同的情緒和感觀,試想,羅丹在繪畫時如是衣冠楚楚,不苟言笑,穩如泰山,他的畫絕不會如此飄逸、流暢、靈動,那麼的飄逸但不鬆散,那麼的流暢但不忘形,他們共有的那種靈動一定是靈魂之約。

剛才說長江見到藏民時的激動樣子與平時判若兩人,那麼他平時是什麼樣子?舉一個例子,有一次長江夫人在樓下叫我,說長江身體不舒服,頭疼。我們一起來到協和醫院就診,晚上看病的人很少,大夫正在燈下看書,在路上的時候夫人對長江說,別亂說話,請人家醫生看。大夫問了情況,做了一些簡單的診斷,沒有發現什麼問題,記得當時大夫還用橡皮錘敲膝蓋,每敲一下,他的腿都會應聲彈起,到此長江一句話沒說,大夫所有問話全是夫人回答,大夫睜大了眼睛搖搖頭,算是沒有問題,悻悻的。請我們走的時候悄悄問,他是不是精神有問題?出了醫院我們仨一齊哈哈大笑——真誠虔敬之人自有光風霽月胸懷,當然偶爾點綴點兒幽默甚是開懷。

一天,我們來到一個小山坡上,長江老師想畫水彩,開始動手時才發現忘記帶顏料,我馬上就往駐地跑想抓緊時間取回來,以我的正常跑速計算,來回大概要十分鍾,可是我跑了大約五十步後,問題出來了,我感覺心跳到了嗓子眼,氣也喘不過來了,那是我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恐懼一下子襲遍全身。

曾經有人隨汽車進藏,一般情況車在唐古拉山口停一下,大家下車鬆鬆腿腳,照張相,紀念自己真正站在了世界屋脊上,因為身後的唐古拉山口石碑已經證明你是條好漢。別小瞧那碑,那是五千二百三十一米的海拔高度。有旅客善意地跑了幾步去幫司機提水,可就那幾步使他永遠的離去了。所有的詼諧、幽默、玩笑都可能引發災難,無論善惡。這是無法預知的自身體能能否適應惡劣環境的賭博,無論你願不願意參加。

那種恐懼是本能的,是來自身體內部的,我馬上趴在地上,弓起背,大口喘氣。過了一會兒呼吸好多了,眼睛裏已經沒了黑星星,頭也不暈了,隻是心跳快。從此我得出一個高原生存理論,一是走路要像老人,二是處事不驚,三是警惕隱患,千萬不可掉以輕心。

我們睡在一個有門的房子裏(很多房子是沒有門的),那地方沒電和煤,晚上很冷,取暖就是燒牛糞,高原的牛糞點燃後有種淡淡的青草味,在那個地方隨處可見晾曬的牛糞幹,牧民燒的主要是牛糞。海拔兩千米樹木稀疏,三千米以上就剩了灌木和草,放牧的牛羊吃完了所有不及生還的植物,隻有草季季還陽,才養育了那麼多食草動物。

一天晚上,翻譯回去後,我們把牛糞從牆角分出一小部分,點著後借著手電筒的光鑽進睡袋。不知是呼吸困難還是什麼原因,我們醒了,屋裏的大牛糞堆燒著了,火光映紅了整個房間,煙嗆得人直咳嗽流淚。水火無情,我們奮力將牛糞全部鏟出屋外,有人描寫夜色如何皎潔美妙,我們可沒有心情去觀賞,隻怨大大的月亮,遠不如城裏路燈亮。此刻感覺到沒電是多麼可怕的事,同時意識到黑暗帶給人的不光是恐怖還有災害。當煙灰散盡清點財物時,還好,沒有重要的東西被損壞,尤其長江的畫平安無事,隻是我們的全身上下都落滿了灰燼,自然臉上已經是花臉的臉譜,好在大部分東西和人安然無恙,算是有驚無險。

為了畫速寫我們常蹲在皮毛收購站,畫女人就蹭在商店附近,有時看到特別有個性的藏民,就與他套近乎,因為翻譯也不是時時刻刻跟著我們。兩種不同語係很難交流,長江不是第一次來,他已經做了充分準備,除了笑臉以外最重要的是送人家禮物,隻見他很快地從上衣兜裏取出一張照片,是佛像。隻見他一臉虔誠,雙手恭敬地將照片送上,嘴裏唧咕了一句什麼沒聽清,藏民一準會雙手合十至虔至誠地接了去,然後貼在胸口也說句什麼,也還是聽不懂。待他藏好像片,長江會用手比畫提出為他畫像的要求,這時一般都會欣悅答允,這是長江那幾張藏民肖像的來源。後來長江告訴我,他說的那句話是“紮西德勒”,是祝福的意思。

一天,長江突然說頭有點兒痛,好像最害怕的事情終於來了,原來想好的各種辦法頓時煙消雲散,翻出所帶的藥品,琢磨如何對症下藥,這時想起在鎮上畫速寫時聽說有內地來的醫療隊,我們找到那位年輕的醫生,一見麵,即如他鄉遇故知,一口氣天南地北狂聊了起來,全無瞧病的打算,我實在忍不住,醫生,他是不是病了?我指了一下長江說。這時方才打住他的談興,醫生為長江做了仔細檢查,體溫正常,其他也沒有什麼不對,隻是長江感覺不太舒服。醫生問起我們都帶了什麼藥,我們照實交代,原來我們所帶的藥無一能夠勝任高原疾患,醫生給了我們一些預防感冒的藥,並交代我晚上要摸摸長江的頭試試熱不熱,如果有什麼變化馬上就來找他。晚上長江喝了一大缸子藥茶,發了一頭汗,沉沉地睡著了。為了及時觀察他的身體情況,我們特地點燃了一支蠟燭,這在當時算是奢侈。看著長江酣睡的樣子,此刻我真有點兒擔心,一下子就有了責任感,最讓我不能忘的是臨別時長江夫人的眼神,回想起來好像就知道要有事情發生。

還好,經過一晚休息,第二天長江精神好了起來,又開始了忙碌。

長江有一幅石版畫,畫麵是一位藏族少婦站在藏包前,那幅畫記錄了我們進藏以來以及後來很長一段時光刻骨銘心的震撼。

有一天,我們在草原走了很長時間,遠遠看見一個藏包,綠色的草地,藍天白雲,黑色的藏包。草地不是一望無際,而是起伏跌宕,遠處是山,山頂覆蓋著白雪,山體是群青色,太陽光使山的受光部分形成淺紫色,背光部分是天藍色,很美。太陽和雲彩形成的投影,在撒滿白花的草地上飛快地掠過,美極了。

藏獒先發現了我們,由低低的嗚鳴變為狂吠,因為我們不斷靠近而使它產生了敵意,藏包裏慵懶地出來了一個男人,光著右臂,看了看我們沒說什麼,順手將拴狗的皮鏈從插在地上的鐵釺裏擼了出來,那獒一旦脫韁便狂奔撲來,由不得轉念,刹那間狗已經撲到了我們麵前,它圓睜血紅的眼睛,奔跑時甩起串串口水,那種恐懼比跑步缺氧更可怕,一條藏獒可噬殺一條狼,更別說我們手無寸鐵並毫無戰鬥經驗的城裏人了。我會些武術,長江也還認定我是非常好的,現在看來什麼武也不靈了,估計我的武有些“舞”的成分,不然為什麼在練的時候怎麼都好,現在該用它了反而武不起來了,如果是同類我們可以來通裸舞,以吸引對方視線,伺機逃跑,可是我們的對手是個畜生,而且異常凶狠,怕是裸後它更能看清在哪個部位下口便能擊中要害。這時翻譯起了作用,他大聲用本地話朝著那藏民喊,那主人站在一邊本想看笑話,不知翻譯說的是什麼,隻聽狗主人叫了一聲,這才算平息了一場“獒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