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一夜桃花開,桃花汛說來就真的來了。
也許,這一年的汛期確實是來得太急迫了些,我爺爺他們編製的毛板船還沒有完全成形,更別說用三牲祭拜河神了。一陣悶雷響過,天邊閃電如一把把銀亮的飛刀直甩而下,一江清碧的流水,陡然就成了滿江洪濤……這是誰也沒有辦法的事,天命難違哦。但我的爺爺,真不愧是大風大浪中煉成的錚錚鐵漢,說時遲,那是快,他一聲呼喊,便率領其他三條漢子,像四條出水的蛟龍,一躍便上了毛板船。而且,我的爺爺第一個衝上毛板船頭,雙手便緊緊地鉗住了導航的槳擼。“開船——!”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從我爺爺血氣方剛的胸壑間溢出來,蓋過了雷霆,鎮住了駭浪……這個時候,村子裏的大人小孩幾乎全都朝江邊擁來。而我年輕的奶奶,早就在大雨滂沱中的聯珠橋頭立著,像一尊無聲的望夫石。
崩洪灘終於過去了。提心吊膽的村人們,目送著我爺爺他們駕駛的毛板船,在洪濤翻滾的狹灘中一起一伏,一顛一簸,但畢竟是平安地涉過了資水最狹長,最湍急的第一險灘。人們總算鬆了一口氣,紛紛朝著毛板船遠去的方向稽首祈福,然後,才三三兩兩地各自回家,去更換透濕的衣服,去煨一壺老薑熱湯祛寒。但是,我年輕的奶奶卻依然木木地立在資水北岸。她一定是感覺到了什麼,懷人的心七上八下,手心裏直冒熱氣,她正想著挪動腳步,再冒雨追上一程,耳畔卻冷不丁地傳來了沉沉的撞擊聲……“我的天啊!”奶奶一聲淒慘的呐喊,便驟然倒在了暴雨中冰涼的雙拱橋麵上。
毛板船還是出大事了。船過崩洪灘時,我爺爺和他的三個夥計憑著對水性的熟悉,憑著年輕氣盛,憑著一身膽量,雖然是毫無準備地上船起錨,畢竟還是很鎮定地壓住了翻滾的狂濤,平安地駛過了狹長的險灘。船到平緩處,四條漢子中最年輕的光滿便喊道:“還不趕緊把蓑衣披上啊!人都冷得要打擺子了,怕是到不了漢口人就會病死哩!”我的爺爺臉色一沉,心裏頭立馬就掠過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駕得毛板船,靠的是吉言”,他或許同時還想到了資水另一首闖灘謠“崩洪灘,奪命灘,亂礁灘,鬼門關”吧,還沒等我爺爺開言製止,急速駛入亂礁灘的毛板船,便轟地一聲觸上了礁石,頓時,巨大的毛板船便成了江心中的一個旋轉的陀螺,被一浪高過一浪的狂濤推搡著,摔打著,然後便是一層又一層的木頭被拆散,被支解……那樣的時候,我的爺爺還是出奇地清醒,他拚命地呼喊:“你們快抱住一根木料往江岸遊啊!”自己卻仍然釘牢在還未散盡的幾根木頭上,想拚死給村人們挽回一點點損失……然而,狂濤無情,上蒼無眼,其他三個夥計上岸後,再回首江中,成百上千根木材及幾十噸山貨,早已蕩然無存,我的年輕的爺爺,便也從此下落不明……
我的爺爺就這麼走了,帶著他未滿三十八歲的傳奇人生就這麼走了。
是真的就這麼走了嗎?作為爺爺的孫子,我卻始終堅信我的爺爺並沒有走遠。或許,他正忙碌在資水的某一條船上,雖然資水早已沒有了毛板船,我的爺爺肯定也能與時俱進地換上了機船,繼續往來於湯湯資水;或許,他就隱身在自己主持修建的石拱橋的堅實橋墩中,一雙肩膀正一頭挑著老家井灣裏,一頭挑著小鎮唐家觀;還或許,他就依傍在珠溪出口不遠處那一架如歲月般不停地旋轉著的水車旁,圓睜著兩隻如聯珠橋拱一樣的大大的眼睛,洞穿著湯湯資水,洞察著世事風雲……
奶奶的寡婦磯
在我的老家,曾經流傳著一首民謠:“資水七百裏,險灘八十一;炸平亂礁灘,新建一處堤;滾滾激流中,昂首寡婦磯;造福駕船人,浪打矢不移。”說的就是由我奶奶一個婦道人家,主持修建的那條百米長堤和那座高高的黑礁色石磯。口碑無字,卻一直流傳在民間。我想奶奶若是地下有知,也一定會備感欣慰的。隻是,我奶奶當年豁出性命也要成就這件事的時候,或許根本就沒想到會有後人把自己的冒失舉動編入民謠;而從悲痛中醒過神來所想的隻是為死去的男人爭一口豪氣,為自己的兒孫後代再駕毛板船時,清除一大隱患……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一個秋高氣爽、雲淡風輕的日子。資水自春末的桃花汛始,已經盡情地渲泄了數月,直到中秋的邊緣,狂濤駭浪才得以逐漸平息。如今,她終於像一位產後的慈母,雖然身心疲憊,舒緩的波紋細浪間,卻似乎溢著淺淺的笑意。父親就領著我們姐弟,親自駕著跟隨了他半輩子的紅帆船,來到了我家左側崩洪灘下遊不遠處的亂礁灘。隻是,亂礁灘早已沒有了亂礁,寬闊的江麵上,僅留下了一條用黑褐色礁崖壘砌的長堤和一座擁有著淒慘名字的凜然屹立於石堤之上的“寡婦磯”。那時候,年幼的我對於這段江域上曾經發生過的驚心動魄而又淒婉悲壯的一切,隻是朦朦朧朧地覺得很好奇。其時,我的父親並沒有言語,而是極為虔誠地把船靠攏在寡婦磯旁,拋下鐵錨,插牢竹篙,然後便把我們姐弟一個一個地托舉起來,送上了高高的石磯。我們靜靜地坐在寡婦磯上。流水湯湯,江風徐來,許久,許久,我的父親才終於夢囈般地啟齒:“前麵灘塗船散板,後麵灘塗又飆船……”語音嗡嗡的。分明是從我父親的口中說出,卻又像是從腳下石磯的縫隙傳來。這不就是我爺爺他們那一代駕毛板船的漢子們吼喊過的“闖灘謠”嗎?
記憶的閘門,終於被洶湧如狂濤的往事衝開了。那些在我更為年幼時就零零散散從大人們口中聽過的如天方夜譚般的傳奇故事,便一個一個地在我日漸模糊的思緒中穿成珠鏈。而我的奶奶,無疑就是珠鏈中最閃亮的那一顆。
我的奶奶是個寡婦。她痛失丈夫的那一年,是本命年,剛好三十六歲。而在我爺爺的人生中,是成就過大事業的,如我家門前溪口上的那座雙拱石橋,就是我爺爺耗費了幾乎所有的血汗錢並親自主持修建的。我想,爺爺唯一對不起的人就是我的奶奶。爺爺從十六歲起就開始駕毛板船,年複一年地在每年桃花水漫漲的季節裏,涉險闖資江,劈浪越洞庭,硬是送走了整整二十一趟毛板船到湖北漢口。然而,就在他即將滿三十八歲的那年春天,卻喪命在礁岩如犬牙般交錯的亂礁灘……可憐我的奶奶,年輕輕地便成了寡婦。但誰也沒有想到的是,我的奶奶從喪夫的巨大悲痛中醒過來的第一句話竟然就是駕毛板船的漢子們潛藏於心底裏的《闖灘謠》:“前麵灘塗船散板,後麵灘塗又飆船!”她把自己的兩個兒子領到堂屋的神龕下,母子三人“嘭”地一聲跪在了為我爺爺新置的靈位前,便喃喃自語般地說道:“他爹啊!你就是心太大了,太愛爭麵子了。如今留下我們孤兒寡母,我得要為你爭一口什麼樣的豪氣,才配當你們廖家媳婦啊!……不過你放心,我即使是賠上性命,也會把你的兩個兒子續上香火;哪怕是挨村挨戶求人、乞討,也要帶著你的兒子們把奪走你骨肉身軀的那些可惡的黑礁崖一個一個地炸成片,炸成塊……他爹呀,你要保佑我們哪!”聲音沙啞,時斷時續。這應該就是我奶奶對我爺爺最後的表白吧,而她後來為踐行這段表白作出的善行壯舉,或許才真正是對我爺爺最好的告慰。
資水女性的堅毅,也隻有資水人能夠理解。起初的幾個月裏,我奶奶的娘家人也有來勸過她的,“人都已經走了,你這是何苦呢?”但一次又一次,我奶奶的回答從未更改過:“我反正是已經死過一回的人了,哪怕是再死九回,我也得要做成這兩件事!”奶奶所說的死過一回,或許就是指我爺爺的毛板船出事時,她險些昏死在暴雨中資水北岸珠溪口冰涼的雙拱橋上的那一次吧;而要做成的兩件事,便一定是指為兒子娶妻續香火,以及炸掉亂礁灘上所有的礁崖無疑了。
我的奶奶原本就出身於窮苦農家,自幼便養成了吃苦耐勞的倔強個性。也許正如人們所說的“不怕個性,隻怕拚命”!而恰好這倔強的個性和拚命的精神全都集於我奶奶的一身。那麼,這人世間還有什麼事情能難得倒她呢?奶奶是勤奮果敢的婦人,也是智慧精明的女性。那一年,還沒等桃花汛完全退去,她就為一家三口做好了分工。即由她去求村鄰中稍加富裕的人家,請他們看在同飲一江資水的情分上,慷慨解囊讚助出一些碎銀零錢,以便積少成多後去購買炸礁崖所需的雷管和火藥;而由兩個兒子,也就是我的父親和叔叔,攜簍挑筐,挨家挨戶向村人們說好話,求人家捐出十斤或半鬥口糧,並幫襯幾碗幹蘿卜條、幹辣椒之類的小菜,以備在深秋後的枯水季節給請來的義工們做飯添菜之需。說來也是幸運的事,居然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裏,我奶奶在心裏頭盤算過多次的所需銀兩及糧食菜疏,便基本上湊夠。也許,正是因為我爺爺健在時曾有過的主持修建聯珠橋的善行以及我奶奶一個中年寡婦卻決意要牽頭疏理河道的壯舉感化了鄉人和近鄰吧。遺風所被,參與者眾。就連在後來每年深秋的枯水季節裏,始終都有義務投工的人們加入到炸礁壘堤以及砌磯的隊伍中來。然而,我的奶奶還是失算了,她所預計的三年兩載就能夠完成的工程卻耗費了八年的時間。因為在水中炸礁砌堤與在陸地開山鑿石相比,原本就艱難得多,而且,還有很多的年分,資江水漲水退不能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