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日,就在蔣介石與宋美齡新婚第二天,張季鸞迅速在《大公報》發表了社評《蔣介石之人生觀》,抓住蔣介石關於“婚姻與革命”的文章和言論方麵的矛盾與破綻,斥責蔣介石的“離妻再娶,棄妾新婚”。張季鸞寫道:
“然蔣猶不謹,前日特發表一文,一則謂深信人生若無美滿姻緣,一切皆無意味,再則謂確信自今日結婚後,革命工作必有進步,反翹其淺陋無識之言以炫社會。吾人至此,為國民道德計,誠不能不加以相當之批評,俾天下青年知蔣氏人生觀之謬誤。”
接著筆鋒一轉,張季鸞以蔣介石“美滿姻緣始能為革命工作”論,犀利批評蔣介石:
“嗚呼,常憶蔣氏演說有雲:‘出兵以來,死傷者不下五萬人。’為問蔣氏,此輩所謂武裝同誌,皆有美滿姻緣乎?抑無之乎?其有之耶,何以拆散其姻緣?其無之耶,豈不虛生了一世?累累河邊之骨,淒淒夢裏之人!兵士殉生,將帥談愛,人生不平,至此極矣。嗚呼,革命者,悲劇也。革命者之人生意義,即應在悲劇中求之。乃蔣介石者,以曾為南軍領袖之人,乃大發其歡樂神聖之教。夫以俗淺的眼光論,人生本為行樂,蔣氏為之,亦所不禁。然則埋頭行樂已耳,又何必嘵嘵於革命!”
張季鸞進而揭露道,一邊是蔣介石的“雲裳其衣,摩托其車,鑽石其戒,珍珠其花,居則洋場華屋,行則西湖山水,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一邊則是“十數省戰區人民,因兵匪戰亂並黃麵婆而不能保者,蔣氏又何以使其得有意義之人生”!
一篇批蔣檄文《蔣介石之人生觀》,張季鸞縱橫捭闔,冷嘲熱諷,痛罵蔣“不學無術,為人之禍”。倒是蔣介石這個人還算有修養,更有胸襟。正像唐朝詩人駱賓王撰寫的《為徐敬業討武檄》一樣,駱賓王對武則天嚴詞痛斥:
“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 穢亂春宮。……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弑君鴆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據《新唐書》記載,武則天剛剛看見此文時,還嬉笑自若,不當回事。可讀到“一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時,武則天驚問手下是誰寫的這篇文章?知道是駱賓王的手筆後,武則天不僅不怪罪,還偏愛其才,感歎道:“有如此才,而使之淪落不偶,宰相之過也!”
而蔣介石對張季鸞也是歆慕不已,“久仰久仰”,《蔣介石之人生觀》一文徹底折服了“蔣總司令”。他就此放下架子,主動與張季鸞締結知交,直至張季鸞中年早逝。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大公報》在張季鸞逝世三周年之際,出版了張季鸞第一部也是絕筆的著作《季鸞文存》(上下冊),時任《大公報》總經理胡政之為張季鸞的遺著作序:
“季鸞是一位新聞記者,中國的新聞事業尚在文人論政階段,季鸞就是一個文人論政的典型。他始終是一個熱情橫溢的新聞記者,他一生的文章議論,就是這一時代的活曆史。讀者今日重讀其文,將處處接觸到他的人格與熱情,也必將時時體認到這一段曆史。……倘能識念其一貫的憂時謀國之深情,進而體會其愛人濟世的用心,則其文不傳而傳,季鸞雖死不死!”
六
國民黨元老於右任曾向人形容他的鄉黨、摯友張季鸞是一個“恬淡文人,窮光記者,嘔出肝膽”。
於右任這話可是有事實依據的。同是民國著名報人的邵飄萍(《京報》創辦者),是張季鸞的好友。邵飄萍是中共秘密黨員,他秉筆直書,抨擊醜惡,最後被奉係軍閥張作霖殺害於北京天橋,時間是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六日,罪名是“宣傳赤化”。其時張季鸞剛從上海流落到天津,自己經濟上已是捉襟見肘,卻勇出援手,慨然相助,把邵飄萍的妻子祝文秀和她的母親接到天津,住了三年。張季鸞堅持每月饋贈一百元,這在將近一百年前,每月實在是一筆“巨款”。
說到張季鸞的仗義行俠,順便說一說張季鸞的一生不貪財。他一生堅持《大公報》不收取任何黨派、名人分文讚助,自己同時以身作則。
一九三七年“八一三”淞滬抗日戰役打響之前,張季鸞老年得子,這讓五十歲的老名士欣喜不已。張季鸞經常對人誇耀他平生最得意的三件事為:一是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孫中山的秘書;二是續辦《大公報》;三就是老年得子。
一九○八年,在日本留學的張季鸞奉母親王氏之命,回國短期探親,與高芸軒結婚。
一九三四年夏,張季鸞又娶了陳孝俠。
一九三七年五月(農曆),陳孝俠在上海中德醫院生育一子,取名張士基,小名鎬兒,乃張季鸞的獨子,自然鍾愛。張季鸞的親友和黨國權貴,贈送了許多貴重的金銀飾物,作為賀禮。張季鸞推辭不掉,便集中封存,聲明說:
“抗戰期間,前方將士為國灑熱血犧牲,後方民眾死於炮火或家破人亡者不知幾萬家,我張某不能為得一子而收此巨禮。”
一九三九年香港各界舉行國慶大獻金時,張季鸞把這一大包金銀首飾悉數捐出。妻子陳孝俠想留下一兩件鎖片、腳鐲作為紀念,也被他勸阻說服。盡管張季鸞不貪財,卻十分鍾愛獨子張士基。
一九四一年九月六日,張季鸞臨終前特意留下遺囑,談及妻子和剛剛四歲的鎬兒,有這樣幾句話:
“關於餘子之教養,及家人之生計,相信餘之契友必能為餘謀之,餘殊無所縈懷,不贅言。”
萬幸的是,張士基(鎬兒)活到了七十歲,二○○七年在香港去世。留有長女張哲學,次女張哲文,三子張哲明。
二○○八年四月六日,張季鸞嫡孫張哲明接受訪談,說到父親張士基的身世:
“父親張士基原單位在陝西變壓器廠,一九五七年由上海支援內地來陝西。一九八○年遷回上海,在汪道涵主持的上海市谘詢工程公司服務。上海市委統戰部都知道我爸爸的出身。我父親五歲(施注:虛歲)時,我爺爺去世了,我爺爺對西安感情深,給我父親取名,小名叫鎬弟(施注:西安曾為鎬京)。從我爺爺去世直到一九四九年,我奶奶孤兒寡母,帶著我爸爸在上海生活,沒有去台灣。我如今在上海的住地就是我爺爺的故居祖屋。”
七
二○○八年四月,在一九九九年重修的張季鸞墓地,陝西省新聞工作者協會舉行了紀念張季鸞誕辰一百二十周年的祭拜活動。陝西省記協主席尹維祖與一百多位新聞界人士專程趕到西安市長安區杜曲鎮竹園村,祭拜這位德高望重的新聞界老前輩。遺憾的是,從一九九八年起,有識之士就呼籲保護張季鸞墓,要求搬遷肮髒的豬場、磚廠,重新修葺墓地。
可惜十多年過去,張季鸞墓仍然與豬場和磚廠為鄰。鑒於西安市長安區有關方麵無法將豬場和磚廠遷走,榆林鄉親想讓張季鸞先生魂歸故裏——將張季鸞之墓遷回榆林故鄉。而且,此議已定,遷葬隻是時間問題。這無疑是一個令人稍感慰藉的好消息,卻不能不說是西安人的一個恥辱。怎麼區區一個種豬場加一個破磚廠就是搬遷不了,怎麼就不能為陝西人乃至中國人的驕傲——百年國士張季鸞“讓道”?
施曉宇:曾任《散文天地》雜誌主編兼《福建文學》常務副主編。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福建省閱讀學會副會長,211重點福州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出版有小說集《四雞圖》,散文集《洞開心門》《都市鴿哨》《思索的蘆葦》《直立的行走》《走陝北》《桃李春風一杯酒》,長篇攝影散文集《大美不言壽山石》《閩江,母親的河》,雜文集《坊間人語》,教材《大學文學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