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件事情啊,沒忘,我哪敢忘了呢?我問過了,上麵說那是趙縣長牽頭辦的事,誰也沒有辦法。
她呆住了。
電話那頭愛國喊,娘,娘,有話快說,我還要去開會呢。
不知怎麼,她無來由地發怒了:我養你這個兒子還有啥用?自己家的一塊地都保不住還當什麼副鎮長?我不管,你去給我想辦法,我隻要地!說著就把電話掛了。
愛國剛出鎮政府,想去縣裏開一個會。全縣掀起新一輪開發,招商引資,大批企業湧進來,開工廠,建樓房,征(地)拆(遷)安(置)工作成了鄉鎮工作的重頭戲,每天不知多少事。這一類事情,要求增加補償都好說,縣裏有政策,可以靈活處理,隻要不違反原則。最頭疼的是糾纏不清,現在輪到他娘,他就更加頭疼了。娘那邊,他理解娘的感情,一輩子和土地打交道,沒有土地她怎麼活?山梁上也有地,主要是那塊地是寶地,是她的心肝寶貝。開發商那邊,那個房地產企業老板和趙縣長熟,征地那是鐵板釘釘的事,誰也無法改變。上一次,趙縣長遇見他,還說,愛國啊,你是阪頭村人,這件事要起帶頭作用。他還怎麼敢去說?現在娘又抓住不放。兩頭施壓,夾在中間,他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阪頭村開始做征地動員工作了。征地不像拆遷那麼難,現在糧食不值錢,地沒有人種了,人們也不看重,正盼著能賣出點兒錢呢。一些人家猶豫,無非為了多爭取一點兒補償。一切進展得很順利,幾乎沒有什麼阻力。豐收嬸這邊,張副鎮長特別交代過,這一天,村長親自登門。豐收嬸知道村長來找她做什麼,可是同一村莊的人,鄉裏鄉親的不好卻了人家的情麵,給他端茶倒水,請他坐。村長是個很有工作經驗的人,一進門,就把所有笑容都堆放在臉上,見豐收嬸一個人坐在那裏發愣,也不提征地的事,扯到豐收,說,我一輩子最敬佩的人就是豐收哥和您了。
她家老頭子豐收是一個八棍子打不出一個響屁的人,生產隊的時候做隊裏的牛倌,是生產隊裏的勞動能手。牛倌那時候是很重要的人,擔負著一個生產隊大部分土地的耕作工作。豐收是一個實心眼的人,生產隊安排的任務,一天的地犁不完,他起早貪黑也要把它犁完。他是耕作的好手。生產隊把一張犁鏵和一頭牛交給他,他把一張犁鏵保養得堅固鋒利,把牛調教得十分出色。每一次犁完地回來,他都要把犁鏵上的泥土剔除幹淨,支在那裏晾幹,不像別人,隨便把犁鏵扔在地裏。別人一張犁鏵用一年,他一張犁鏵要用好幾年。還有牛,他的那頭牛是村莊裏最優秀的牛。牛沒有夜草不肥,每天犁完地,他都要去割一筐草做牛的夜宵。照顧那頭牛他比照顧自己還細心。那頭牛不僅力氣大,而且技術好: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走道不偏不斜。這一些都需要調教。豐收就這樣把一頭牛和一張犁鏵調整到最佳狀態,牛、犁鏵、人保持高度一致,他犁的地整齊劃一,即便再彎曲的土地,每一壟,每一畦,他都要整出優美的弧形。那年夏天,他一個人在緩坡地裏耕地,犁不完,大中午不回來歇息,中了暑,死在地裏。豐收,豐收嬸,夫妻倆都是地瘋子,這在當時整個公社都是出了名的。
村長說,老嫂子,您一輩子也不容易,豐收早早去世,您一個人拉扯愛國,把他培養成那麼出色一個人,不要說我敬佩您,就是整個村莊的人都敬佩您。
這一說,觸動了她的心事。一輩子,一個家,裏裏外外全靠她一個人,又要拉扯孩子,不知多少辛酸!幸好愛國有出息,日子這才好起來。原先緊繃著神經,正想著如何對付村長,這時候被他這一說,動容了,說,命,都是命,生成這命你有啥辦法?
村長說,老嫂子啊,所以我說,您該歇歇了。愛國都當副鎮長,很快就是鎮長了,那是一個鎮的父母官啊,您該跟他到城裏去享享清福了。
她說,我也想享清福,可是咱生就土裏翻滾的命,一離開土地就渾身不舒服。就說上一次吧,愛國用小車載我到城裏去,才去幾天就這裏酸那裏疼,又感冒了,折騰好幾天都不見好,又是打針又是吃藥,沒想到一回來,嘿,毛病全好了,你說怪不怪?所以我說,還是咱農村好。
村長說,老嫂子啊,那大概是水土不服吧,住上一陣子就好了。
…… ……
這樣拉著扯著也不知說了多少話,臨了村長說,老嫂子啊,咱都是農村人,我也不再繞彎子了,我的意思是,您老年紀大了,也該歇歇了。我們理解您的感情,一輩子和土地打交道,不知流了多少汗水在地裏,說一粒土一滴汗也不過分,每一天吃的糧食都是這地裏生產的,誰會沒有感情?可是這征地是縣裏的大政策,咱拗不過。張副鎮長和愛國關係好,特別交代我,要我做好您老的思想工作,充分尊重您的意見。他的意思是,補償盡管說,隻要不違反政策。說完,又靠近來,壓低聲音說,他私下和我通了氣,說,最高兩萬。又交代她,這是特殊照顧,對誰也不能說的。
豐收嬸見村長這樣說,說道,你們的情我領了,我不要錢,我隻要地。
說了一籮筐話,沒有效果,村長心裏自然有些不高興,可是仍然滿麵堆笑,站起來,說,老嫂子,這件事情是趙縣長定下的,愛國想幫也出不上力,除非他副鎮長不想當了。您再考慮考慮。說著,把這句話撂下,告辭回去。
豐收嬸一個人站在那裏,想起那塊土地。
分到那塊土地後,她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在裏麵:翻耕,施肥,鋤草,種作,每一步都做得比別人細。她都把它當作寶貝看待,細心嗬護。這塊地融合了她的汗水、熱情和希望,就是她的一生。在這塊土地裏麵,寄托了她的所有感情。這塊地也和這個家庭的命運聯結在一起。現在說收就要收回去,把它鏟平,在上麵蓋房子,以後再也見不到,她怎麼割舍得下。這樣想著,一個人癡癡呆呆坐在那裏。
日子一到,村裏動起來了。不僅村裏的人,鎮裏、縣裏的人都來了,十幾輛小車一溜排在那條鄉村公路上。田野裏到處都是人,下到田裏,找到地界,拉皮尺,量畝數,登記在案。村裏的人們懷著一份複雜的感情:就要永遠告別這土地了帶著一種微薄的興奮,跑來跑去,臨到最後,想到未來,不知為什麼,卻又覺得茫然了。
第一批土地的丈量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就剩下十來塊地了。鎮裏開了會,總結成功經驗,針對剩下來的沒有簽征地協議的幾戶人家逐戶分析,提出針對性意見。很快,第二批征地工作又開始了,鎮裏派得力幹部配合村幹部下到農戶,或者提供其它方麵補助,或者幫助解決勞動力,把剩下來的未簽協議的農戶都解決了,最後剩下豐收嬸一戶。
這一天,村長帶路,鎮長親自下來了。進了門,村長沒有說話,鎮長說,豐收嬸啊,我們是理解您老人家的感情的,可是您看這工作還得推行下去。現在隻剩下您老一戶了。我們也隻是執行者,上麵交代下來的事情不能不辦。補償的問題我們一定做到您滿意,您有什麼要求盡管提,隻要我們能夠做到。您看這協議……村裏的人都把協議簽了,隻剩下豐收嬸,這並沒有對她形成打擊,反而使她的立場更加堅定,這時候執拗起來了,說,我不管,我隻要我的地!村長看看場麵尷尬,說,老嫂子啊,開發商答應了,把水泥公路修到咱村裏,又要幫咱解決部分征地戶勞動力,安排他們到小區物業公司做事,您說這多好的事,咱可不能因為一戶人家的問題拖了全村的後腿。別說豐收,您一向也是明白事理的人啊。把水泥公路修到村裏來,這是全村人盼望了一輩子的事。阪頭村在山梁上,每一次下雨,路就要被衝毀一次,鋪上水泥路,就可以一勞永逸了。愛國每次回來都要抱怨,要不是吉普車,小車走一次底盤就要報廢。自己修路,哪來的錢?可是現在,她已經沒有退路。其他人可以放棄,她絕對不可以。想到這裏,她又固執起來了,說,別的事情我不管,也管不了,我隻要地!鎮長搖搖頭,拉著村長從裏麵出來了。
豐收嬸好多天沒有到地裏去了,一來沒有心思,二來不願意看到地裏的情形。多好的一片莊稼地,小麥成熟起來,一片金黃,一眼望不到頭,一陣風吹來,波濤一般起伏,看了讓你打心裏笑出來。現在地裏一片狼藉,已經開始平整土地了,鏟車開進來,把一片莊稼地搞得不成樣子。這一片膏腴的土地,從此就要被一隻無形的巨手從阪頭村的曆史裏抹去。想到這裏,她的心就疼起來。
這天夜裏,她做了個夢,夢見豐收扛著犁鏵、趕著一頭牛在一片高樓大廈之間轉來轉去,找不到往田裏去的路。驚醒過來,在黑夜裏坐了許久,突然,她做出一個決定,一定要把那塊地保下來,無論付出多大代價。
自家的事處理完,剩下的事情和自己無關了,從外麵回來的那些人又陸續出去,村莊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下過一陣雨,推土機無法工作,工人們都回去了,田野裏闃無人跡。這天早晨,黑在前麵帶路,豐收嬸穿著蓑衣戴著鬥笠扛著犁鏵吆喝著牛下到地裏,像往常一樣,起壟,整畦,栽下地瓜苗子。風中,地瓜秧子在細雨裏斜著身子,精神抖擻地站立起來了。豐收嬸扶著鋤頭,站在田埂上,望著這一片莊稼地,無聲地笑了。
雨過天晴,人們走進這片土地,驚訝地看到眼前的一幕:被鏟平的莊稼地一片零亂,在這片零亂的工地中心,有一丘田園,田壟收拾得整整齊齊,地瓜苗子精神抖擻,迎著朝陽,向你微笑。這一切,呈現出一派生機,似乎在無聲地抗拒著什麼。人們在驚奇讚歎之後打聽這塊莊稼地的主人,都覺得十分稀奇。
這一天,來了一群人:有鎮裏的人,有縣裏的人,開發商也來了,帶隊的是分管土地的副縣長。黑壓壓的一群人,副縣長大手一揮,推土機轟隆轟隆開過來了。所有的鳥兒都飛走了,所有的鳴蟲都噤了聲。陽光下,豐收嬸扶著鋤頭,昂首挺胸,從容鎮定,站在田地中間。雙方無聲地對峙著,圍觀的人們緊張了起來。這時候,一支隊伍,有老人,有小孩,還有雞、鴨、狗,列著隊,井然有序,默默無聲,從山梁上下來,肩並著肩,手挽著手,把這塊土地,把豐收嬸圍起來。在那條叫黑的狗的帶領下,那些雞、鴨、狗蹲在他們的前麵,沉默鎮定地注視著眼前的這些人。推土機停下來了。那些人驚呆了,嘴巴張得大大的,眼神裏充滿著意外、驚訝和恐懼,一點點向後退去。這時候,整個世界安靜下來了,沒有一點兒聲音,人們隻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嗬一聲,不知誰發出一聲讚歎。這聲讚歎似乎從地底下發出:空曠,寂寞,震撼人心。再看豐收嬸,在陽光裏一點點高大。
李集彬:1973年生。泉州市作家協會散文創作委員會副主任。作品發表於《陽光》《文學界》《青年作家》《山花》《中國散文》等報刊,被《兒童文學選刊》轉載,獲得福建省第22屆優秀文學作品獎二等獎、福建青年散文獎第二名、福建省政府第六屆百花文藝獎二等獎、第18屆孫犁散文獎單篇散文一等獎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