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土地(2 / 3)

這一天早晨,吃完早飯,她依然像往常一樣早早荷一根竹竿下到田裏去。那條叫黑的狗早跑到前頭去。每次她到地裏去,它總要廝跟著,不離左右。她揮著竹竿驅趕鳥雀,趕累了,喊它去。它原先臥在那裏,聽到主人的召喚,爬起來,前後奔跑,替她撲趕鳥雀,她就能夠歇一口氣。這時候尚早,草葉上的露珠還沒有幹透,一閃一閃地耀著光。鳥兒早醒了,或遠或近,帶著微薄的興奮,嘰喳喳叫。她惦記著地裏的莊稼,加快了腳步,下到田裏,發現田野裏這裏那裏都是人。比她還早,這可少有,那些人在做什麼?或者叉著腰,站在那裏,指指點點,或者低下頭去,比比劃劃,似乎在察看什麼。她疑惑著。這時候,有個人從坡上下來:

豐收嬸早!是她鄰家妹子,叫土妹。

土妹,幾時回來喲?

昨天剛回。您這是要去哪兒?

趕鳥啊。

是啊,這兩年鳥雀多起來了。

你這是要去收割稻穀?

我們家的田園早沒種作了。

豐收嬸這才想起這一家子出外掙食去了,兩扇白木板大門長年鎖著,莊稼地早已成了荒草灘了:那這是……

那女子這才停下腳步:丈量土地啊,把自家土地大小量下了,心裏也有個底。

量土地做啥?土地要重新分配?聽到這裏,豐收嬸緊張起來。她最怕的是土地重新分配了:那塊地可是她的寶貝。

分配個啥?都啥時候了?

那啥事由?

征地。您不知道啊?

征地?啥征地?

愛國哥沒和您說?這片土地政府要征收了。

啥?!豐收嬸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

去問愛國哥。

土妹還想說什麼,那邊有人喊,土妹土妹,你在磨蹭什麼呢?她丟下一句話,急匆匆走了。

豐收嬸站在那裏愣了半天,狠狠拍打一下自己的肥臉,這才清醒過來:這是不是真的?這麼重要的事情愛國咋沒說呢?得問問去。這樣想著,丟下竹竿,一個人急匆匆往回趕。

上了山梁,氣喘籲籲回到家裏,站在門前歇一口氣,推開門,廳堂裏個電話。這是一個四房看廳(左右各兩間房間,中間一個小廳堂)的石頭房子。閩南這一帶,古代是出磚入石懸山式燕尾脊皇宮起古大厝,現代是四房看廊四房看廳的石頭房子,這幾年,出門做生意、出外打工有了錢,一些人開始蓋起兩層三層的小洋樓:鋼筋水泥結構,外牆貼上瓷磚,寬大的窗戶全都裝上鋁合金和玻璃,十分氣派。原先她也想讓愛國回來蓋房子。一層的老舊石頭房子夾在許多小洋樓中間顯得低矮破舊,她家愛國又不輸給別人,大小是個副鎮長,讓他在家裏蓋個房子她在村裏也有個臉麵。起先愛國也說行,地是沒有問題的,張副鎮長是他同學,剛好分管這一塊。她都籌劃好了,把屋後那塊雜地騰出來,蓋個兩層樓。可是後來愛國那邊情況起了變化:原先他在城裏買的兩房一廳的七十平米的套房,嫌小,又折騰著要換一套大一點兒的房子,資金有限,這邊蓋房子的事情也就擱置下來了。房子裏麵有些昏暗——窗戶小,以前的房子都這樣。屋裏家用電器:電視有,電話也有。去年愛國說要買一台冰箱,她說,農村人買那個啥用?愛國說,偶爾有用。他每次回來,大包小包,魚啊肉啊買了一大堆,她舍不得吃,舍不得吃的結果是壞掉。她說,你以後就少買點兒,浪費錢。後來愛國又說要買一台洗衣機,她說,買那東西啥用?筋骨活動活動有好處。後來也就不買了。

電話號碼抄在牆上,字寫得很大。她不識字,愛國就把手機號碼抄在紙條上,貼在那裏。她抄起話筒,撥了牆上的號碼,起初由於緊張撥錯了一次,第二次再撥,通了,卻沒人接。怎麼沒接?這孩子,忙啥呢?擱了話筒,搓著手在那裏走來走去,急得團團轉。這樣重要的事情也不和娘說!難道他不知道?不會不知道的,他和張副鎮長那麼熟,三天兩頭在一起,就是不問,他也會說的。會不會是真的?該是。要不那些人回來幹啥?土妹是她家鄰居,自小看著她長大的,不是愛說謊的人。這土地,咋說收就收了?以前調整土地,至少要開個村民大會,把政策和群眾講清楚了,聽聽群眾意見。把土地收回去,農民靠啥過活?雖然很多人不種地了,可還有些人靠種地過日子。把耕地全都毀掉,以後怎麼辦?沒有了土地,農村還叫農村嗎?沒有了土地,農民還叫農民嗎?……一個人正在那裏胡思亂想的時候,電話響了。她抄起話筒:

愛國嗎?

娘,是我。

忙啥去了,找不到人?

還在睡覺呢。

都幾點了,你不上班?

昨晚喝了不少酒,頭疼。

這孩子,說了多少次了,少喝點兒酒少喝點兒酒,喝酒傷身啊。說到喝酒,她又嘮叨起來了。愛國以前喝酒少,自從當上副鎮長,每天喝個沒完,她都替他擔心:喝那麼多酒這身體咋受得了?

應酬,沒辦法。娘您有事嗎?這麼早!

當然有事。我問你,村裏那些地咋回事?

愛國停頓一下,似乎這才想起那件事,說,哦,這事啊,我忘了和您說了,是有這事,說要征收呢。

她愣在那裏。

看她沒說話,愛國以為娘生氣了,趕緊解釋,張副鎮長前天才和我說的,這不忙嗎,我就忘了。

咋說收就收了?

現在到處都在征地啊。

也不會輪到我們這樣偏僻的地方。

說我們那裏空氣好,一個開發商要來開發房地產。現在外麵不都汙染嗎?

為什麼偏偏是緩坡地?那可是村裏最好的耕地?

說那裏風水好。

…… ……

事情定了嗎?

定了。

我們家那塊地呢?

大概也在範圍內。

愛國知道他娘把那塊地當成自己的寶貝看待,有點兒擔心她想不開,寬慰她說,娘,您看現在地也沒啥用,多少人盼著征地呢,一畝一萬五,多好的價格。是啊,這不,村裏那些人特地跑回來,原先那些沒人管的莊稼地裏又圍滿了人,把荒草扒開,找出原先的地界,在那裏丈量土地。這下子她明白了。土地她可不想賣,別說一萬五,就是十萬十五萬她也不賣。錢總會花光的,地可是子孫萬代的事。想到這裏,她的心似乎被誰用刀割了一下,急起來,說,兒子,你和張副鎮長說說,看能不能把我們那塊地留著。

娘,這恐怕有點兒難,這是縣裏定下的事情。

不管怎樣,這一次你可得出力。

娘,您是知道我的難處的,我是政府的人,怎麼能帶頭抗拒征收土地呢?

我不管,我隻要我的地。

娘,您怎麼這樣?

我怎麼了?豐收嬸似乎是生氣了,鎮政府可征求過老百姓的意見?要是國家的事,我把所有土地都獻出來也可以。

娘……

我不是你娘,你要不和張副鎮長去說我就不認你這個兒子!忘恩負義的家夥,你不是吃地裏的糧食長大的?

那些地……有用嗎?現在誰還種地?

那是我們的根啊,沒有那些地,我們還算什麼?

那些地留給我我也不要。

不是留給你的,是留給我們的子孫後代的。

…… ……

愛國知道自己纏不過娘,說,反正我是沒有辦法。

聽這話豐收嬸似乎被誰擊打了一下,一下子蒙了,呆呆地立在那裏,話筒從她手裏脫落。

愛國一驚,在那邊喊,娘,您咋了?娘……娘一個人在家他不放心,開著吉普車風馳電掣回到阪頭村,吱一聲把車停在坡底,一路小跑回到家裏。黑看見他,十分歡喜,搖頭擺尾迎上來,廝纏著他。他把它趕開,衝進門裏,見娘一個人癡呆呆坐在那裏,撲過去,喊一聲:娘,娘,你咋了?

豐收嬸似乎這才從夢中驚醒過來,一顆淚滾落下來:兒呀,你可得幫幫我。

愛國說,娘,您知道我的難處。

再難也得辦。

我……

對於那些土地,他不是沒有感情,小時候整天跟在爹娘身邊在地裏捉青蛙、撲螞蚱,玩耍嬉戲,長大後又跟著娘幫娘撿稻穗、挖地瓜,整日在地裏撲騰,怎能沒有感情?他也想把這塊地保下來,可是縣裏定下來的事情是很難改變的。去找張副鎮長?自然沒有效果,可是他還想試試,總得給娘個交代。從門裏出來,打了張副鎮長電話,張副鎮長說:

我說你娘那麼大年紀了種地幹什麼?

他說,你不知道她那人一輩子離不開土地?上次我請她到城裏去,隻待了一天,就吵著要回鄉下來。她一輩子就和土地有感情。

張副鎮長說,要不你和上麵說說。

他怎麼去說?

進屋去,娘問他,怎麼樣?

他說,沒辦法。

娘撲過來,拉住他的手,說,兒呀,你可得再想想辦法!

他說,我再想想辦法吧。其實他心裏一點兒也沒有底。

告別娘,下了山梁,鑽進汽車,他啟動油門,開著車回鎮裏去。

風刮過一陣,似乎又沒有了。從外鄉回來的人丈量完自己家的土地看看還沒有什麼動靜就陸續回去了。收獲的季節到了,豐收嬸以為這下子沒事了,雇了個人,把稻穀割了,又籌劃著種上下一季莊稼。緩坡的這塊地,一年四季都不能閑著:稻穀收上來了,又要種下地瓜。地瓜秧子已在屋後菜地裏備著。屋後那塊地,愛國沒回來蓋房子,她把它收拾一下,又種上菜。她都準備好了,這時候又起了風波。這一天,她扛著鋤頭準備下地去,村裏的喇叭響了。村裏的喇叭好久不響了,除非要婦檢,或者征兵,一年到頭沉默著。是村長的聲音,村長在喇叭裏喊:

各位村民大家好!接鎮政府通知,咱村阪下那塊緩坡地征地工作開始了,賠償標準一畝一萬五,請各家各戶通知到位。下周一開始丈量土地……

聽到這裏,她呆了,愣愣地站在那裏:看來這件事是無法挽回了。這時候,牛倌傻二狗扛著犁鏵吆著牛從那邊過來了,喊,豐收嬸,您看地還犁嗎?她回過神來,說,還犁個啥?地都要被征收去了還犁地?把鋤頭扔在那裏一頭紮進門裏去打愛國的電話。

撥通了電話,她還沒有說話,電話那頭愛國說,娘,有事嗎?我正要去開會。

我問你,那件事情辦了沒有?

哪件事情?

征地的事情,你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