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支書走出人群,響亮的聲音足夠在場者聽清,你看我們這些人多實在,是啥就是啥,從不拐彎抹角。
淼淼笑了笑,是發自內心的笑,她笑的內容是“可愛”。然後點了點頭,轉身進入小賣部。
老支書跟進屋內,淼淼馬上換了副麵孔說,真不好意思,幫不上你的忙。
沒什麼,處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們已經滿足了,至少有你幫助過,總比沒人過問好多了。
那接下來怎麼辦?
該怎麼就怎麼,無非讓孩子坐幾天牢,增長點兒教訓未必是壞事。看來老支書已經有了思想準備。
淼淼轉過身子,目光定在貨架上。貨架上零散地擺著香煙、酒類、飲料,再就是些日常鹽醬醋,沒有細致整理,顯得蕭條。她向櫃台靠了靠,玻璃下麵是電線、開關類的雜物,隱約能夠瞧出上麵的灰塵,看來許久未曾動過。於是下意識地用左手中指沾了沾玻璃麵,翻過來看了看,深吸了口氣吹了吹,接著拉開隨身小包,掏出潔白的紙巾拭擦。內心笑了笑,隨即便是一番感歎,小賣部有時能夠代表小村的現狀,貨物的充盈是繁榮,整潔的印象是興隆,反之是衰落,是倒退,是貧窮。
老支書低著頭,不知道該說啥,但他的感覺是敏銳的,時而抬頭判斷著淼淼的內心變化。
淼淼晃了一下腦袋,嗔怪自己,小村的現狀不是自己這個弱小的女子能夠改觀的,既然有了放棄的心思,就不要故作猶豫了,她把手伸進小包,拿出公章,握在手心,瞬間心理有些許變化,她似乎聽到一個聲音,這是放棄,這是對自己的不信任,你不應該作逃兵,你不是一個弱者,你應該試試。她有些不知所措。
小賣部內依舊黯淡,漂浮著一陣陣獨特的味道,嗅覺告訴她這是泥土的芬香,似乎又觸動了她的鄉村夢想,關於土地的。來這裏雖說時間不長,整日的忙碌,倒也充實,一下子放棄,還真有點兒不知所措,於是,耳邊迎來一句:做事情哪有順風順雨一帆風順的呢?
老支書站在淼淼身後,瞧著她瘦弱的身體,還要在土地裏做文章,禁不住把一個鄙視的“哼”字生硬地轉化為一串長呼吸,瞬間想到自己的四叔。四叔已經作古了,細算年齡的話,今年恐怕超過百歲了,村裏的人多數都忘記了,見過麵的人也不剩下幾個了,早六十年前,也算得上村裏一個人物,那個時候人們都叫他地主,他手中有幾十畝好地,土改開始,村幹部讓他捐獻給集體,他僅答應捐獻牛羊馬匹,村裏組織批鬥他,那時候自己還是小孩,看到人們把四叔脫光,扔在一捆圪針上,拖著遊街,遊街完後,吊掛在村中大樹上,直到他答應捐獻才算了事。土地的進化由別人的變成咱們的,一下子使窮人跟富人拉近了距離,集體化勞作也就有了空前的繁榮。細算起來,也就是三十年,出現了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適逢土地承包責任製,使土地由咱們的變成自個兒的,迅速扭轉了,又是三十年,土地真的走向了低潮,走到了如此的地步,看來又到了非改的地步了,怎樣改呢?這根本不是一個小女子能夠承擔的!
老支書又看了一下淼淼,徑直走進櫃台,從貨架上取下白酒和礦泉水,扭開蓋子,對著瓶口“滋溜”一聲飲了一口,緊接著用水灌下。淼淼愣了,她想到調侃的那句話:咱們這裏的人喝酒不要菜,配著白水來。有人說這是為了節約,有人說這是豪爽的象征。老支書唱的是哪出戲,淼淼好奇了。
許久,老支書耷拉著頭緩緩開口說:我知道你要離開這裏了,永久離開這裏了,永遠不會來了。這根本不是你一個小姑娘擺弄的事情。
你怎麼知道我要離開?淼淼納悶,這個心思自己連父母都未曾流露過,難道老支書有先見之明?
很簡單,你進村躲避村人的舉動,你入店留戀的目光,是強有力的暗示。不過也好,知難而退,方為明智。老支書仿佛在跟一個陌生的問路人講話,看不出任何表情。
沒有得力的助手,僅靠自個力量注定要失敗。淼淼這麼想著,卻沒有說出來。臉上擠出點兒笑容,內部表情冷冷的,標準的冷麵膜。
老支書依舊耷拉著腦袋,嘴對瓶口自飲著,艱難地咽下後是一聲,唉!緊跟著念叨: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兵老了,營盤老了,是該消失的時候了。城鎮化建設就像衝鋒號,原有的根據地即將轉移了。老了,老了呀,外麵的世界再繁華,不是屬於老人的,一輩子隻會種地,出去後還能做什麼?隻盼著早日埋進黃土地,了卻算了。
淼淼悻悻道,農業是國家的衣食之源,生存之本,任何時候都是最重要的。
話是這麼說的,當下誰願意來,村子都空了。你說的承包全村土地的想法,我是不讚成的,幾天來,讓我有了新的想法,起碼你在社會上的關係還算可以的,要知道缺少關係,缺少交流,缺少幫助,是根本行不通的。再就是村中的土地照這樣發展下去,不要幾年全黃了,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背水一戰,隻當是死馬當活馬醫,可你……
七
時下的村人,一多半外出打工,一年內難得碰麵。人氣最集中的時候,不是過年,也不是清明端午,而是村裏人家辦大事。所謂辦大事,就是婚喪嫁娶,或憑吊,或恭賀,這也是村中保留的一種最好的交流方式,換句時髦話,沒有忘記傳統,忘記人情。
淼淼在老支書的指導下,利用村裏人家辦大事的機會,在高音喇叭中播出了村裏集體承包土地的信息,又在隨禮的時機詢問了外出人家的意願,效果出奇的好,人們紛紛表態滿意,有的甚至當場就要合同,村人實在,平時白給別人耕種,都沒人接受,現在給租金,哪個願意當傻瓜呢?
更想不到的是辦大事人家讓淼淼陪新郎,陪新郎可不是隨便拉個人頂數,那可是有說道的,首先是近親屬,然後是在村裏有頭臉的人才能夠上場作陪。淼淼推辭了幾次,一直推薦老支書,主人家說請了,老支書說自己老了,已是上不得桌麵的人,其實他不願意參加是有說詞的,村中十多年了,每每有樂隊出現,不是嫁閨女,就是出殯,他作為村幹部,臉上無光,內心慚愧,早已沒有了作陪的心思了。
主人家苦苦哀求著,說閨女出嫁村裏總得有個代表吧,要不太沒麵子了。還能說什麼呢!何況老支書私下裏也曾說過,要在村中做事,就要跟村人打成一片。陪新郎的酒席異常豐盛,在當地最著名的“十大碗”上增加了一倍,美其名曰“一領二”。每上一大碗,緊跟兩小碗,酒桌上吃著,喝著,猜著拳;熱鬧,紅火,喜慶,再加上院子內樂隊與歌聲,隆重,體麵,奢華,使鄉村有了勃勃生機。
唉!酒席還是這個味,場麵還是這樣的場麵,要是咱村誰家娶媳婦多好呀。一位老者感歎著。
是呀,村裏的姑娘都嫁出去了,沒有娶回一個來,都怨咱村窮啊,說良心話,當下的姑娘可眼高了,找對象不是找對象,找什麼“三有”。另外一個中年人說著。
什麼三有?有人不知道打問。
三有都不知道,太落伍了呀,就是城裏有房子,出門有車子,有固定的工作。房子,車子是要錢。工作是要本事。
算,算,算,看來以後不能生男孩,要生隻能是女孩。
那要是生個男孩呢?
掐死他。
淼淼有些聽不下去了,朝鄰桌望了望,見那個中年男人臉色通紅,咬著嘴唇,眼裏閃著凶光。
身旁的人推了推淼淼,悄悄告訴她,這個人的孩子都快三十了,至今找不下對象,有點兒神經質。
淼淼悄悄地問道,那孩子有啥毛病嗎?
正常著呢,就是脾氣有點兒倔,找不到媳婦經常與老人吵架,還時不時動手打他父母,埋怨父母沒錢沒本事。身旁這位大嬸歎息著,都怪生在了這個窮地方。
那他怎不到外麵打工去?
打工!到哪兒打工去?好工作找不到,都是些不賺錢的營生,一年下來,有時連自己都顧不好,更別談娶媳婦。倆人輕聲說著話。
酒席過後,就該新媳婦起身離家了,這不是臨時離開,而是永久的離家,此刻起,女兒成為別人家的人,成了外村的人,父母自然少不了落淚,不叫生離死別,卻也有些許的傷心。淼淼看著這個場麵有些動情,似乎溢出淚花。
送村女出嫁,雲集了眾多村民,男男女女一大堆,人群中有聲音傳出,要是咱村哪家娶媳婦,我保證隨禮五百大元。馬上有聲音回應,區區五百夠幹啥,還不夠人家姑娘一個腳趾頭,五十萬還差不多。不過,有五十萬的人家就不在咱村了,早到城裏安家去了,誰來咱這個窮地方,除了種地就是耕田。
新娘新郎騎著馬遊村去了,十多輛高檔轎車在村口候著。淼淼站在這家門口,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宇鵬出現了,進屋拿了酒和香煙出來後,朝她笑了笑。跟她解釋,村裏姑娘出嫁時出村要遭到二十八位光棍的阻撓,往往用這些開路。淼淼跟了過去。
新娘新郎騎著馬跟在樂隊後麵,不時地與村人道別,樂隊賣力地演奏著,隊伍前麵橫站著幾排人,個個神色凝重,一個勁地喊著,吹吧,我們就愛聽嗩呐聲,不把吃奶的勁頭使出來,就別出這個村。宇鵬不失時機地走過去,舉著煙酒喊著,哥們兒,新郎給咱們準備了禮物,讓他們走吧,咱們到一旁喝酒去。
二十八位有了鬆動,光頭老大沒有動,鶴立雞群,他也吆喝了一聲,讓他們最後吹一個流行歌曲。二十八位又聚攏在一起,有幾個醉眼朦朧,明顯喝過酒。淼淼有些看不過,走了過去,盯著光頭,語氣中明顯帶著不耐煩,我說哥們兒們,不要阻攔人家了,這是喜事。
嗬嗬,你是誰,你以為你是誰?你有什麼權力跟哥們兒說話,這是哥們兒的地盤,哥們兒想咋地就咋地,用不著別人管。光頭老大挑釁地看著她。
有本事,自己賺去,這算什麼本事。淼淼有些怒氣。
嗬嗬,哥們兒沒本事不假,你要有本事,給哥們兒每人找個媳婦,哥們兒給你磕頭。
是呀,有本事給我們找個媳婦。單音變成了群音。
你們把土地租出去,外去打工何愁找不下媳婦。淼淼語氣緩和了一些。
土地是我們的,我們不願意給別人,也不願意離開土地,咋地。對方明顯帶著挑釁。
去,去,去一邊說去,別耽誤了人家新婚時辰。宇鵬連推帶搡著,卻沒有一絲變化,繼續僵著。樂隊停了,鄉村靜了下來,古樸的大山俯視著,新婚隊伍睜著雙眼閉著嘴。淼淼感覺有些魯莽,她想走開,馬上撤退到人群背後,討好般地說,其實我也是為大家好,咱們到一旁好好說說。
別揀好聽的說,真為我們好,留下來作我村的媳婦。有人起哄。
淼淼還想說,她來就是幫助他們脫貧致富過上好日子的,他來這裏是國家對農村的重視,對農民的發展提供有力保障的前提準備。沒容開口,宇鵬拉上了她的胳膊,硬拉著拽出人群。
場麵有些失控,光頭老大似乎在興頭上,響亮的聲音仿佛命令,走!想的好,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口口聲聲給農民辦好事,辦實事,辦來辦去,農村空了,媳婦找不來了,當我們是小孩呀,給顆糖就高興嗎?而你們呢,撒泡尿瞧瞧。
就是,又來日哄我們,租我們的土地,還讓不讓我們活,拉著她,別讓她走。
淼淼被宇鵬拉著,很快被他們圍了起來。宇鵬叫囔著,幹什麼?幹什麼?
滾開,又不是你媳婦,關你糗事,有人扒拉他。淼淼害怕了,緊緊抓著宇鵬的胳膊,她感覺有手撕扯她的衣服,驚呼著,你們想做什麼,滾開,滾開,雙手護衛著,揮舞著。她眼花了,麵前的人群似乎變成了魔鬼,一群妖魔,她怒吼著。
她的外衣扯掉了,內衣破損了,胸罩也被揪掉了,還有褲子,她拚命掙紮著,倒在地上。天空沒有雲彩,太陽公公憨笑著注視著這一切,沒有拯救者,沒有阻止者,淼淼失望地躺著,她已經沒有了力氣,任他們擺布。她被架了起來,她要做他們的新娘了。
嗚哇,嗚哇。她聽到了汽車發狠的怒號,有人被車子撞倒,人群散開了,她被人抱著放在車上,像是躺在雲層中,飄搖著。
車子駛出村子,顛簸在鄉間路上。淼淼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後視鏡內宇鵬緊閉著嘴唇,散漫的目光注視著路麵。淼淼坐了起來,雙手護著胸部。猛喊了聲,停車。
車子停下後,淼淼哭了,不是嚶嚶地哭,是嚎啕大哭。駕駛座上的宇鵬紋絲未動,像雕像一般。給我手機,我要報警。淼淼咬著牙。
宇鵬的額頭挨著方向盤,沒有動。
給我手機。淼淼重複著。
我的駕照被吊銷了,還是先給你弄套衣服,你來駕車。宇鵬答非所問。
我要報警。
等你回到家,冷靜下來後,再做打算吧。
八
恨他們,恨那二十八位光棍的當眾淩辱,更恨鄉村的無動於衷。淼淼最終選擇了放棄,因為目標實在太模糊了,跟那些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東西較勁不值得。報了警無非是讓他們進去幾天,又有何用,損失名譽的是自己,進去的還要捎帶宇鵬,可悲的是老支書,從此後地裏的莊稼不會安安生生生長,說不準夜晚院子裏會迎來半頭磚,土坷垃,至於生意就更別提了。
淼淼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感到累,又說不出累在哪個部位。她不允許自己傷心,不允許產生難受的念頭,她不想為父母增添負擔。做出放棄的選擇之後,似乎平靜了許多,於是,使勁地睡,做一些零散的夢。她想用時間來淡化過去,朦朧之中,她不情願地接了個電話,是那位老板打來的,問她事情進展到了什麼程度。
能說什麼呢,她用幾乎癱瘓的語調告知,沒有希望了。老板焦急地探問究竟症結何在,淼淼含糊著,還有啥說的,死心算了。老板不讓,繼續鼓舞著她,並且承諾私下給她十萬經費,務必把此事搞定。
十萬!淼淼愣住了,他不知道老板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她不知道貧瘠鄉村還隱藏著多少財富。難道真像父親所說,老板盯著國家的款項嗎?淼淼戰栗起來。禁不住回了一句,那是個窮地方,沒有必要。
窮地方不假,可地下有煤礦,我探問清楚了,已經多年沒有土地補償,那可是一大筆資金呀,運用好了,哼哼?老板終於說出了秘密。
父母下班了,輕輕地過來看她,她躺在床上,沉溺在那個鄉村,那些光棍之中。她忽然明白,那裏的人最需要的是能夠娶到媳婦,能夠成家立業,隻有成家後,才有希望。屋內的光線暗了下來,她不想開燈,眼淚擠滿眼眶,想哭,又不知道要哭什麼。這一來胸口堵住了,憋得難受。於是她穿上衣服,走了出來。
去,還是不去呢?她要好好想一想。夢想就在眼前,仿佛唾手可得。現實又是如此的殘酷,麵對那無女人的世界,她總不能每個沒有成家者分配一個媳婦吧。
小區內依舊是擁擠的車輛和步伐匆匆的人流,她朝草坪那個亭子走去。忽然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回頭一看,驚訝地問道,你怎麼在這裏?宇鵬抬起頭來,大膽地望著她,這是他們第一次這樣對視,宇鵬的目光疑慮無奈,帶著一絲恐懼求道,希望不要追究那件事。他可以代表村裏的人向她謝罪。淼淼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強,扔過一句,追究下去有意義嗎?
宇鵬頓時放鬆了許多,交給她一張紙,告訴她,這是村裏人真正的心願,他們願意一切聽從她的安排,保證全村土地一畝不剩交給她管理。他們有個小小心願,就是在她的帶領下進行土裏刨金,集中積蓄,解決村裏一個人的婚姻,給村裏留下一個希望。
淼淼展開那張紙,上麵標題是:我們自願選淼淼為村長。下麵是一串串名字,名字上按著一個個鮮紅的手印。
王秀庭:男,山西高平人。當過民辦教師,後在晉煤集團上班。2008年開始,作品散見《黃河》《陽光》《遼河》等,已發小說十多萬字。中國煤礦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