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一片土地(2 / 3)

老支書,你好像有些不高興,難道你……淼淼坐了下來。

我不能代表全村,就我自個兒來說,土地不會輕易給別人。支書說這話的時候,料定這位漂亮的女村官做好土地這件事,升遷後也是黃鶴一去不複返。

淼淼的臉上寫滿疑惑,皺起了眉頭,她有些想不透,明明是件有益村民的事,怎麼剛開花,就要凋謝呢?

我說淼淼!村裏人的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簡單,一旦透露出去,馬上會掀起軒然大波,同意的,反對的,會一窩蜂提出古怪的要求,使你應接不暇,無可對答。支書搖著頭,像撥浪鼓。

這是好事呀!

對你是好事,對他們呢?還以為你在蒙騙他們。

我?

無利不起早,沒有人平白無故來蹚這條渾水。有錢的老板更是精明透頂,他們不會把辛苦賺來的錢撒向咱們這裏,一定另有所謀。

是嗎?他謀什麼呢?淼淼被支書的話繞了進去。

你了解有錢的老板嗎?種了一輩子土地的老農都認為沒啥奔頭,人家給出的條件太不合乎常規了,你要好好了解了解。再說,農民唯一的本錢是土地,唯一的能耐是耕種,讓他們送出去,真成了一無所有。後果是啥,人心不穩,村將大亂,你說是嗎?支書猛然打住,頓感失言,雙手抹了一把臉,怪自己跟一個女孩講這些多餘,從兜裏掏出手機翻看著,掩飾自己的失態。

淼淼的心裏別扭起來,沒有料到剛剛開始,就碰到釘子。她直勾勾地盯著支書。

難道這就是社會?做一件事情立馬會引來諸多的外在因素。父親常跟她念叨,事亂法不亂,不管對方怎樣外引,抓住土地承包是自己的中心,就像自己在學校時麵對難題一般,解開後會皆大歡喜。破解難題正是自個兒一貫的風格。於是,她眯起眼睛,眼神溫柔,帶著堅毅意味;那道濃黑的,茂密的,微蹙的,經過畫過的光澤眉毛,顯得奇特美。

這是一道幾何題。她這樣認為,已知條件是年輕農民撂荒,老年農民不舍,求證統一管理,讓農民幸福。接下來“這道題”該怎樣解決呢?她想到在學校時,或與同學交流,或去問詢老師。眼下她瞄向了老支書。

回過神來,淼淼倒有點兒同情支書,也太小心小膽了。這是什麼時代,是改革,深化改革時期,要的就是翻天覆地,徹底改變舊世界。束手束腳,會被淘汰出局,有多少山村消失的原因,皆來自缺乏改革者。淼淼精神一振,頓時一股豪氣集聚腦海。更加堅定了自己的選擇,眼前仿佛出現了大山深處一個世外桃源。

車內的氣氛顯得沉悶,淼淼開著車,不時地瞧著後視鏡。支書斜著身子看著車窗外,一動不動,公路旁除了樹還是樹,根本沒有什麼可看的。支書的兒子宇鵬頭枕著車座枕,閉著雙眼,沒有任何表情。

昨天晚上,她把支書當作破解難題的老師。畢竟老支書生活在這裏幾十年,人情世故最為熟悉,解決起來要比自己得心應手多了。得到這麼個副手的支持,事情緣何不成,正當她竭盡全力準備說服的時刻,支書接了個該死的電話。兒子相親回家的路上撞人了,還是醉駕,車子被扣,人在交警隊,霎時,支書的眼眶變大,眼珠突出,頭部後仰,身板聳立。幾個“什麼”把裏間的兩位大媽驚了出來。

怎麼辦?怎麼辦?兩位大媽不停地念叨著,一齊盯著支書。

慌啥逑,去看看再說。支書努力裝出一副鎮定模樣。

快去呀!

怎麼去,離城裏幾十裏地,好歹也得找個車呀!

村裏哪有車呀!要不讓後院的小勝開著三輪車送你?大媽焦急得了不得。

哼,他三證沒一證,你想讓警察再扣一輛?支書責怪著。

我去送,我有車。這個時候,淼淼自告奮勇。既然把支書當作副手,能出力就出些力,能幫忙就幫些忙,畢竟這隻是順手之勞。

老實說,“這道題”有沒有答案,淼淼心裏沒有底,她隻有進行到底的決心,還是那句話,勇往直前,在所不惜。

鄉村的夜,是那樣的黑,街道邊電線杆上的燈泡年久失修,已經全部熄滅了。拐進小巷,縱有月色,也被房屋和樹木遮擋著,透過鏡片,什麼也看不清,若不是大媽拉著手,她懷疑自己都有撞牆的可能。

相反,縣城的夜晚則是燈火通明,即便是不開車燈也不會走錯。支書在車上跟她說,夜晚不要住村裏。她反問了一句,為什麼?支書沒有接音。其實,淼淼心裏明白,支書害怕她在村裏出事,讓她防著村裏的二十八位羅漢。大媽早跟她透露過,村子窮,孩子們成年後,沒有合適的工作找不下媳婦,都有二十八位了,整日無所事事,遊手好閑,不要去招惹他們。

宇鵬作為支書的兒子,除了麵目上有些接近外,氣質上卻有明顯的差別。雖然闖了事,依舊神采奕奕,輕鬆自如。麵對父親的盤問,他倒是理由充足,帶著怨氣說,都怨那個該死的老頭,騎著輛電瓶車不知道自己的路線,若不是自己及時刹車,有可能撞上去。

你沒有撞上人家吧?老支書鬆了一口氣。

沒有,是他自己摔倒的,碰巧跟前有警察。

警察怎樣說?

還能怎麼說,吹了氣,到醫院抽了血,車子暫扣,回家等候,估計是醉駕。

醉駕是犯罪,要拘役的。淼淼插了一句。

可不是,找個關係,花些錢最好私了。宇鵬上下打量了淼淼一眼。

逑,你大一個種地的,哪來的關係,該坐班房去坐好了。支書氣話歸氣話,到底還是急促地出著氣,擺動著腦袋,搜尋著人選。

淼淼無來由地卷入這起醉駕中,困難超出了想象。她找了個關係,交警隊答應,隻要當事者也就是那位老人不追究,他們那裏可以視而不見,案件可以保留一天,讓她最遲明天與老人到交警隊協商。可那位老人的手機一直關機,直到第二天中午都聯係不上,眼看著案件要上交,無奈之下,她又一次求助。雖然動用了諸多關係,答案依舊是要當事人親自放棄。

老支書倒是有放棄的想法。他已經打聽清楚,醉駕不過是拘役幾個月,讓宇鵬接受點兒教訓,未必是壞事。可現在不行,正是兒子談對象時期,自家不說,讓人家女方怎麼看,也太顯得自家的社會關係薄弱了吧。再說了,兒子還沒有正式工作,城裏也買不起一套房,再坐上幾個月牢,保不準來個拒絕,那不傷害兒子一生嗎?於是他借著淼淼給的條件,狠命地找,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那位老頭,哪怕是下跪,也要人家放一馬。

為了自家的事情,三番五次地打電話,據說都找過了大隊長,給的答複幾乎一致,先是給你看看,後是讓當事人表態。讓老支書感激的,莫過於淼淼尋找關係給她的那句話,你說怎麼辦?

你說怎麼辦?這是一句推托語,是一句人情網絡的和諧拒絕話。同時,表明淼淼社會交際的廣泛與從容。老支書都有些羨慕了,從自個狹窄的觀念內,成事之人除自身的因素外,外在因素起著決定性作用。淼淼所要做的事情,不是自個兒能夠阻擋的,他決定,等孩子的事告一段落,就全力幫助淼淼把村中土地租賃事宜進行到底。

事情靜止了下來,沒有任何改變,程序進入了取證階段。那位老人承認是自己的過錯,也曾跟著他們到交警隊表態,不想,交警隊責怪這事情知道的人太多,不能私了。

淼淼頹唐到了極點。她躺在床上,整整一天不吃不喝,父母進來,便用被子蒙住頭裝睡。飯食放在床頭櫃上,冷了換熱的,熱的又變冷,紋絲不動。媽媽嘮哩嘮叨,一股勁埋怨她不該考什麼公務員,充當大頭愣,還讓她辭職,說給她另找一份城裏的工作。她滿腦子糨糊,淚水一遍一遍地淌,被子濕了一大片。問急了,冷不丁冒出一句,還不如死了算了。

你!媽媽被噎了回去。許久,口氣緩和下來。繼續嘮叨著,我說你年紀小,不懂事,你還不服氣,動不動想死,你們這一代呀!怎就不尊重生命呢?年紀輕輕的承受不住一點兒壓力。還有,也該改一改自己的脾氣了,事事爭第一,要明白社會不是學校,處事不是學習,業績雖說等同成績,還是有區別的。

淼淼的心像被許多小蟲啃著一樣,又像一團火在心裏燃燒。她想摔東西,想冒著傾盆大雨奔跑,她無法製止自己。躺在舒適的被窩內,仿佛躺在熱燙的針毯上,翻過來掉過去都刺著神經。

好孩子,農村現狀不是你這樣的人能夠改變的,我與你爸爸好不容易脫了農裝,跳出農門,深知農村的貧窮與無知,農村人夢想著進城,把進城當作追求的目標,你卻去發展農村,留住鄉村,本身就是背道而馳,逆時代潮流,會有好的結局嗎?

淼淼猛地掀開被子,坐了起來,直視著媽媽。

怎麼了,媽媽說得不對嗎?媽媽疑惑地瞧著她。

那你說,農民都進城了,誰去種地,誰來保證肚子不餓?要知道,農業是國家的立足之本,是國家強盛的根源所在。媽媽怔怔地看著她,額頭上三道皺紋顯現出來,旁邊還有螺旋紋,凝固的表情變得毫無光彩,嘴唇撇了幾撇,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語言應對。

爸爸大概一直在門外聽著,這時,推門進來走在書桌前,先是翻開一本書,繼而慢條斯理地問,你找的那位租賃土地的人,心裏想著啥你清楚嗎?

還想啥!幫助農民致富唄?淼淼急辯。

可我聽到的不是這樣呀?

是什麼?

賺錢。爸爸沒有扭頭,繼續翻閱著手中的書。

人家利用手中資金集中土地耕種,賺些技術上的差價,光明正大有何不可?再說了,農民的收入不少而多,怎就不該了?淼淼胸有成竹,底氣十足。

別想得那樣簡單,事情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樣。

是什麼?淼淼有些急。

那樣的差價根本不會吸引人家的目光。人家會不會是在利用你,要多個心眼。淼淼疑惑著,媽媽也把目光投向爸爸,等著下音。

屋子靜了下來,爸爸倒看起書來。還是媽媽憋不住了罵道,該死的,該說就說,打什麼迷惑。

稍微動一下腦筋,換作你,你會用那麼大的資金去投資一個利潤微小,甚至賠本的生意嗎?又不是平原地帶,能夠全部機械化,要知道,他所租賃的是丘陵地帶,需要更多的人力資源,女兒不知,你不清楚嗎?農民自己耕種都不能滿意,人家傻呀,拿著鈔票撒入土中,還不如直接發給農民算了,好孬留個名聲。是不是?老爸好像在賣弄。

人家就是想幫助農民,增加收入。淼淼肯定地說。

要真是這個心願就好了。

人家還想做什麼,別辜負別人一番好意。淼淼有些不屑老爸。

女兒呀,老爸何曾不想讓你做一件有利於國家,有利於人民的好事呢,人心難測呀,許多時候,防不勝防呀,你對農村了解多少,對農民了解多少呢?你幾乎是一無所知呀,弄不好,好事做成壞事,會悔恨一生的。老爸語重心長。

這件事就是錯了,我也不悔過。

算了吧,剛遇到挫折,就想到死,還說不悔過,人生要先學會堅強,生命最重要,人的一生要經過很多的坎坷,往往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挺過去才會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淼淼心境一下子敞開了許多,語氣也自然多了,禁不住問道,老爸,你聽說了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國家投資六千億資金搞高標準農田基本建設,一但到了地方具體操作,會不會被別人利用。

你是說,這些資金到達咱們這裏,租賃土地者會爭取這筆資金從中受益。而我就成為助力者。

不得不細思量呀,偷驢的走了,別逮住拔橛的。

這是個大問題,我從來沒想到過。

是個大問題!搞砸了,你一生不能平靜。搞好了,農民跟著財富跑,基層政權會落入有錢人手中。

嗬,這事看來沒必要做下去了,隻能是一輩子給別人打工,碌碌無為一生了事了?淼淼自言自語。

也不能一概而論,所謂好事能變壞事,壞事也能變作好事,就看怎樣把握了。老爸轉過身子,用挑釁的目光盯著她。

淼淼拉過被子,重新蒙上頭,躺了下去,悶聲悶語拋了一句,你們都出去,讓我冷靜冷靜。

臥室頓時陷入一種靜寂之中,一切都停止了。

網上的好友雖然都亮著頭像,許多都是手機上網,以往一上網,隨便點一個,便會滔滔不絕。此刻,握著鼠標,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她從隨身包裏翻出那枚公章,仔細地欣賞著村委會幾個紅字,感歎萬千。

公章是權力的象征,是村民自治組織對內外實施權力的憑證,她的權力涵蓋宅基地分配、計劃生育、土地轉承包、對外洽談商務和分配各種救災福利資產等大小事,是許多人夢寐以求。她曾經為拿著這枚公章而自豪,眼下卻有些燙手,恨不得馬上歸還給老支書。

想到老支書,她有些不自在。雖說自己全身心投入,努力去解決醉駕,卻失敗而歸,談何得到老支書的對自己所做之事的支持,再說了,就老支書現在的心境……她搖著頭,情緒降落到最低點。但她還是要去村子一趟,剛剛接聽了一個電話,是村裏一位村民打來的,說姑娘要出嫁,辦結婚證,遷戶口等需要村委會證明。

淼淼決定了,去村一趟。她要把公章還給老支書,不管他接受不接受,反正從他手中拿來,還還在他手中。接收這枚公章的時候,她是有夢想的,身邊沒有老支書的幫助,夢想就會破滅,拿著也沒有任何意義了。其實,自己去村另外原因也是最後探支書的口實,看有沒有跟自己做此事的願望,假如沒有,自己就辭職。

淼淼喜歡精致,她的座駕自然嬌小玲瓏,一塵不染。出門更是要細心著裝,最起碼看著舒服,這是對別人的尊重,讓自己活得精神。每次來村時她總是士氣十足,匆匆忙忙,連路上的風景也來不及欣賞,今天她有些打不起精神,不時地瞟著窗外。連續數月的嚴寒,山腰的莊稼地光禿禿的缺少生機,山上的樹木蕭條寂寞,連陽光也顯得不那麼柔和,車子輕飄飄地移動著,沒有一點兒心緒。

確實,山高水長的偏僻,總是與落後貧窮為伍,幾千年皆不能改變,自己一介女子實在是好高騖遠。或許這一曆史的重任壓根兒就與自己無關,還是盡早離開,免得再尋煩惱。她把車子停在老支書的小賣部門前。

她跨出車門,身板是挺拔的,眼光是溫柔的。

小賣部對麵廣場上正在娛樂的村民齊刷刷地跑過來,仿佛她是天使,顯得格外耀眼。淼淼笑了笑,紅唇微啟,她想喊,同誌們好,村民們好,又覺得不恰當,好不容易想到,你們好。卻瞄著了老支書站在人群中,頓想改口叫,老支書好。也覺得不是個場合。

正在猶豫的時刻,她聽到了歌聲。

看那前麵的俏村長,

魔鬼的身材嬌模樣,

長長的頭發嘛黑又亮

走起路來又搖又擺

啦啦啦啦

不能不能我不能看

挨了白眼我怎麼辦

美麗的村長嘛要欣賞

偷偷地望她又何妨。

歌聲使偷竊的目光變得肆無忌憚,好賴淼淼多次經曆過,倒也顯得老練,沒有慌亂。歌者禿頭,而立之年,是村中綽號“老大”之輩。曾聽大媽講過,此人找不下媳婦,除了撫弄那幾畝土地之外,多數時間是召集村中同類喝酒,還時不時到鄰村惹是生非,連警察都讓他三分,誰讓他們找不下媳婦呢,村中光棍排名都排到了二十八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