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雞鳴鎮軼事(3 / 3)

李大麻子把剛剛夾起的公文包往辦公桌上一丟,一屁股坐到藤椅上,那張藤椅吱呀吱呀地叫著。他轉動著眼珠看著玉梅,揮了一下手,示意玉梅在沙發上坐下。玉梅往後退一步,在沙發上坐下來。李大麻子剛才的眼光使她意識到,他對她是有怨氣的,是不滿意的。

找我什麼事啊?李大麻子的口氣不僅證實著玉梅的判斷,而且在加重著她心裏的傷感和絕望。她甚至有些後悔來找這個不懷好意的家夥。

李鎮長,我找你,就是想知道政府現在有沒有我丈夫的消息?玉梅說。我出去找人的時候,到處都貼了尋人啟事,還把鎮政府的電話號碼留在那些啟事上麵。我也找過縣政府和縣公安,他們都告訴我,一有消息就會通知我們鎮裏的。我來,就是想知道,現在是不是有什麼消息了?

李大麻子點著煙,靠在藤椅上,那張又大又黑的麻臉慢慢抬起,眼睛卻微微眯上,好像他正在想著什麼事情。

李鎮長,我說的這些,你都聽見了吧?玉梅問。

李大麻子好像突然省悟似的,說聽見了,聽見了,我又不是聾子。

對不起,李鎮長,我不是那個意思!玉梅趕忙道歉。她已經預感到今天來這裏是個致命的錯誤。

辦公室裏突然變得一點兒聲息也沒有了。李大麻子還是剛才那副樣子,頭揚著,架在藤椅背上,眼睛眯著,不是看到他嘴角叼著的那根煙卷不時冒出一團煙霧來,會以為他睡著了。玉梅不敢繼續說話了,她搞不清楚此刻李大麻子在想些什麼,或者說,他現在這副樣子意味著什麼。她不再作聲,甚至連一點兒聲息也不敢發出來。她把頭低垂下來,就像做錯了什麼似的;她的手掌在出汗,心裏一陣緊似一陣地不安起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不知過了多久,玉梅突然覺得她得走了,她不能就這樣在這裏幹坐著,隨著這種可怕的沉默的延續,她感到一種恐怖的壓力正在逼近自己。玉梅慢慢地站起了身,正要轉身之際,李大麻子突然說話了。

玉梅啊,我還沒有跟你說到消息呢,你就要走啊?

玉梅趕忙又坐下來,說不走,不走。李鎮長,我丈夫有什麼消息啊?

李大麻子這時完全睜開了眼,從藤椅上站起身來,好像剛才真的是小盹了一會兒,這會兒有了精神。他把香煙扔到地上,用腳踩了一下,挪步過去把辦公室的門關了起來。顯然,他要說到“消息”了,而且一定是非常重要的外人不便聽到的“消息”。

玉梅啊,我說出來的消息,可不是什麼好消息啊。李大麻子拖長語調,別有用心地在玉梅明顯激動起來的臉上掃來掃去。你可要有個思想準備噢!

李鎮長,隻要是關於我丈夫林聲的,我都要知道。玉梅說這話時聽得見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動著。

李大麻子雙手背後,一邊踱走著,一邊語氣沉重地說。

最近,我也正打算上門去找你談談,因為現在問題變得嚴重了啊!我們過去一直搞不清林聲同誌為什麼突然失蹤,現在看來,他的失蹤還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啊,李鎮長?你快說啊!玉梅覺得李大麻子這種一波三折的說話語氣,是故意在折磨她脆弱的神經和傷痛的心。

李大麻子擺擺手,又背在身後,示意玉梅不要打斷他。顯然,玉梅此刻急不可待的追問和急切的心理反應,都是他需要的,或者說,是他事先早已預料到的。

我們可能都被林聲同誌過去的假象蒙蔽了啊!李大麻子痛心疾首地感歎道。

最近一個時期來,鎮子裏的那些議論,我想你一定早有耳聞了吧。俗話說,無風不起浪。劉金花的突然失蹤,本來我們一點兒也沒有把這件事跟林聲同誌的失蹤聯係起來,但事實上,這兩件事都不是偶然的。我前些日子到縣裏開會,就有人對我說,劉金花那個女人這回失蹤,其實就是去某個地方跟林聲會麵去的,而且是這兩個人早就密謀好了的。

玉梅有些忍不住了。李鎮長,你這樣說,有什麼證據嗎?

證據?李大麻子冷笑了一聲。劉金花的那個兒子就是證據!

李鎮長,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李大麻子再次冷笑一聲,這次是看著玉梅笑的。你能說,那個兒子不是林聲的種,你自己也看過,那個孩子的長相,跟林聲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鎮上人哪個看不明白?!

這麼說,李鎮長,你也相信那些謠言了?玉梅臉色蒼白地問。

這還要相信嗎?你想想,那個下賤的女人,為了去跟林聲約會,居然連她的兒子也不要了!開始鎮上的人都以為她走是把兒子一起帶走的,可是沒有啊!她給兒子買了許多吃的東西放在屋子裏,這個孩子後來居然是砸碎了窗戶玻璃從屋子裏爬出來的。現在,這個孩子就寄養在劉金花後屋的鄰居老王的家裏,下一步怎麼辦,誰也說不清呢。

這一段時間,玉梅幾乎沒有出門,她之所以不願出門就是不想聽到外麵的風言風語。此刻李大麻子如此說來,著實讓她吃驚不小。但是片刻的驚慌之後,她還是不相信劉金花會跟自己的丈夫有那種關係,更不相信劉金花的失蹤是跟自己丈夫的失蹤扯到了一塊兒。她一點也不想聽李大麻子說下去了;她覺得李大麻子要告訴她的就是這種“消息”,她寧肯一點兒也不知道。

玉梅從沙發上站起身,就往門前走。李大麻子突然攔住了她。

玉梅,我告訴你,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

玉梅停住了;她覺得自己必須堅強起來,至少是在謠言麵前。

然而,李大麻子接下來說出的“消息”卻是真的摧垮了她。

你知道十六年前在鎮中學後坡的那塊玉米地裏,強奸你的那個人是誰嗎?

玉梅的臉色頓時失去了血色,空前的驚怔使她的眼睛顯得又大又亮,卻沒有了光澤。

我告訴你,縣公安如今正準備重新查這個案子。你還記得那個強奸你的人,是什麼模樣嗎?

你是說,那個人……會……是……

玉梅渾身的血似乎都衝向了腦門,耳際一片嗡嗡聲。

十六年前的那個夜晚的情形突然在一瞬間又清晰地浮現出來。

瘦高個兒,手指很長,當時她的一對乳房對此印象深刻。他的喘息聲很重,像是在發恨泄忿一般。當然那個人始終沒有讓她看清他的臉,而是把臉埋在她的身上和耳邊,直到他發泄完了。他的聲音不是原聲的,是憋著嗓子發出的,因此她至今也沒有再聽見過那種可怕的聲音。

李大麻子這回沒有冷笑了,而是十分嚴肅地說道,公安的同誌會查個水落石出的。是不是他,到時候就知道了。

玉梅像是一下子失去了力量,在沙發上癱下了。

李大麻子又開始在辦公室裏踱步,但步態顯得輕鬆些了,似乎終於把沉重的心思釋放掉了。

玉梅啊,本來這件事都過去十六七年了,翻出來也沒有什麼意思了,特別是現在,林聲又失蹤了,誰還能說得清楚呢?縣公安那邊讓我去表個態,我現在也拿不定主意,這個案子是查下去還是不查了呢?查出來,一旦真是他,你想想,你在雞鳴鎮還待得下去嗎?你讓雞鳴鎮人怎麼說,強奸你的人就是你後來嫁的人!不查吧,讓壞人逍遙法外這麼多年,也是不應該的。你知道,我這個當鎮長的也在犯難啊!

李鎮長,你說,你要怎麼樣吧?玉梅說,口氣變得堅定了。

李大麻子笑了,是舒暢的笑。

你也不要想得太多了,我也還沒有拿定主意。這樣吧,我今天還有許多工作要做,也陪不了你,今晚你就去鎮政府的招待所找我吧,我們再好好談談。

李大麻子伸手在玉梅的肩頭拍了拍,他看見玉梅往臂彎裏垂下去的臉在迅速地漲紅著,就像李大麻子所見到的那些最終屈服於他淫威的女人一樣。

對於雞鳴鎮的許多女人來說,去鎮政府招待所意味什麼,那是不言而喻的。

冬去春來。

叢山茂林環抱的雞鳴鎮,又變得生機勃勃。

雞鳴鎮在失蹤了副鎮長林聲一年半,隨後又失蹤了風流的“金花酒店”老板劉金花一年後,似乎終於平靜了下來。人們一時間可能因為再也找不到令人興奮的話題或生動有趣的傳奇故事而感到索然無味,街坊鄰裏之間似乎也缺乏了茶餘飯後的談資。

當然,對於雞鳴鎮人來說,畢竟是經曆了由於林聲和劉金花的失蹤所帶來的前所未有的種種興奮的精神愉悅、情感騷動和肉體裏不為人知的情色演義,現在也該平息下來了,換句話說,雞鳴鎮總算又恢複了往昔的庸常、懶散、閑逸的狀態,恢複了它本來的世俗氛圍。

林聲仿佛已經從雞鳴鎮人的腦海裏淡去了,有關他的種種議論和謠言似乎也告一段落;緊隨其後失蹤的劉金花似乎也已不在人們的話題當中了,隻是偶爾被人提起,也就三言兩語就沒有下文了,畢竟這一男一女離開雞鳴鎮的時間有些久遠了,他們已不在人們關注的視線中了,人們更關心的是眼下正發生的和將要發生的事情。

林聲可能是真的永遠地失蹤了,甚至可能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盡管玉梅心裏一直不願承認這個極有可能的事實,但杳無音訊的現實越來越使她覺得,丈夫林聲生還的希望已經微乎其微,而她也漸漸習慣了的生活裏似乎不曾有過那樣一個男人了。

對於玉梅來說,她現在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兒身上了。

花兒過了十六歲,出落得亭亭玉立,是個清秀出眾的大姑娘了。自從父親林聲失蹤後,花兒的學習成績就一落千丈,讀到高二時幾乎讀不下去了。做母親的知道,花兒是越來越受不了沒有父親後的社會壓力,特別是小鎮上一度流傳的那些無恥荒唐的謠言的傷害。玉梅現在一門心思要使花兒讀完高三考上大學,從此離開這個小鎮,到那時,玉梅就會天涯海角地尋找她的丈夫,或者是去伴著女兒在城裏度過餘生;她不能忍受看到女兒一生留在小鎮上度過,她甚至相信那樣做的話,女兒就極有可能重蹈自己的複轍。那是她絕對不能答應的。

因為跟李大麻子睡過了,或者說,經常要去“鎮政府招待所談談”,玉梅現在每月可以從鎮政府領到一百五十元的撫恤金,領這筆錢也就當丈夫林聲已經死了。對於玉梅來說,她終身也不會忘掉那天晚上去鎮政府招待所的情形。進了屋子後,李大麻子什麼也沒說,就開始脫衣了,他脫完了,就那麼光著,身子像一頭肥豬刮光了毛後脹滿了的肉團,站在玉梅跟前,就像是在他的自己家裏的密室裏。看到玉梅低頭站在那裏,身子發冷似的瑟瑟顫栗,他就過來一把將她抱起,扔到床上,很快就把玉梅剝光了。他爬上玉梅的身子,就幹將起來。他當時說出的那些話,讓玉梅一生都不會忘記。他把玉梅的奶子抓住,吻著,甚至咬著,說他媽的,這對奶子早就應該讓老子嚐嚐了。他把自己的那個大家夥插進去後,又說,這個×也早該讓老子操了!玉梅將旁邊的一個枕頭拿過來壓在自己的臉上,因為她的眼淚已經不可遏止……

當然,對於玉梅來說,要想長期領到這筆撫恤金,就必須跟李大麻子長期睡下去;或者說,什麼時候李大麻子不想睡她了,或者是玉梅不同意跟他睡了,那麼,這筆撫恤金就有可能隨時停發。

同樣,因為是跟李大麻子睡過了,李大麻子答應不再要求縣公安局繼續追查十七年前的那起強奸案。李大麻子是這樣在床上對玉梅說的:“我昨天特意去了一趟縣裏,把縣公安的幾個頭頭請到大飯店裏吃喝了一場,老子跟公安局長說,那個強奸案就不要再去查了,查到最後,現在可能都是一家子人了嘛。”李大麻子這樣一說,玉梅就把光裸的身體又貼上李大麻子脂肪成堆的肚皮上了。而據李大麻子說,那起強奸案其實就是林聲所為,林聲的動機就是為了得到玉梅,成為她的丈夫。因為在當時,林聲是沒有經濟實力和社會地位滿足玉梅貪財的父母的嫁女條件的。李大麻子說完這些,玉梅就爬到他的身上去了。

玉梅當然不想計較當年的強奸案了,在她看來,當年是誰強奸了她,現在一點兒也不重要了。現在重要的是,她要保護她的女兒,讓她遠離與她爸爸有關的那些牽扯或瓜葛。作為母親,她要盡全力阻止那些謠言的泛濫,她要保護女兒的身心不受到更加不堪的傷害。

每月的一百五十元撫恤金,玉梅全部攢下了,她要把這些錢積攢起來給女兒將來上大學花費開支。她也知道這些錢要支撐女兒將來的學業是遠遠不夠的,她把自家的那幾畝水田全部改成旱地,種上了時令蔬菜,拿到鎮上的集市上賣。她還在鎮上的篾織廠裏找到了一份編織篾器的手工活,每月也能掙到三百元。這份工作是李大麻子替她出麵說的,當然,她也額外地給李大麻子多睡了幾回作為報答。

眼看一切都平靜正常了起來,一切似乎都正在向好的方麵發展,然而,誰承想樹欲靜而風不止,接下來的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又將可憐的玉梅重新卷入了雞鳴鎮人的關注與議論的漩渦當中,而這次變故誰也沒有想到。

下 篇

這一天像往常一樣,陽光從早到晚地照到雞鳴鎮的上空,溪河水仍舊那樣清澈見底,河邊,女人們在漿衣洗物,棒槌聲、嬉笑聲伴著河彎裏鴨鵝追逐的歡叫聲,此起彼伏;鎮頭的小廣場上,幾個小孩子在打著陀螺、跳著方塊,幾個年紀大的老人坐在那棵老槐樹下的椅子上,閉目養神,樹蔭下的椅子旁擺放著聲音嘶啞的小收音機;鎮西口的集市已經散市了,有人在打掃著殘留的垃圾……

快到晌午了,在鎮口通往溪河對岸的廊橋上,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出現在那裏。她扒在橋頭的柵欄上,誰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那裏的。她看著在河邊漿衣洗物的那些女人,不發一點兒聲息。突然,她尖聲笑了起來,笑聲非常響亮而刺耳,以致河畔的那些女人們立即就注意到了她。

橋上的那個女人不知為什麼,這一笑居然就停不下來了,她一會兒揚起脖子笑,一會兒又摸胸按腹地笑,一會兒又張牙舞爪地笑,後來居然是又跳又蹦地笑。

誰都不知道,這個女人為什麼笑,但都看出來了,這是一個瘋女人。

河畔的幾個女人想看看這個瘋女人是誰,是從哪裏來的。她們從河邊起身,走上河壩,上了廊橋。當這幾個女人走近瘋女人時,她們全驚呆了。

劉金花?!瘋女人是劉金花!

劉金花瘋了的消息像一陣暴風驟雨迅速傳遍了整個雞鳴鎮,人們紛紛跑出家門,奔走相告,很快全鎮的人差不多都聚集到了鎮頭的廊橋上,圍觀著這個破衣爛衫、邋遢不堪的瘋女人。人們把她圍在中間,間隔著三米的距離,誰也不敢接近她,劉金花往前走一步,人們立即駭然地後退,個別女人會嚇得尖叫著往後退一大步。眼前的劉金花實在太髒了,太可怕了,渾身散發著一股子又黴又腐又酸又臭的氣味。她那曾經非常豐滿的身體現在已經完全消瘦了,透過衣衫,她胸前那對曾經迷倒無數男人、所向披靡的奶子也終於敗下陣來,變得幹癟而鬆軟地垂吊下來;曾經又黑又亮的頭發如今像一蓬枯黃的亂草雜亂地堆積在她的頭上,披在她的臉前和肩上,透過那一綹綹亂發,人們發現劉金花的目光是仇視的,也是陌生的,甚至是獸性的。在雞鳴鎮人看來,眼前的劉金花差不多已經不是人了。

人們還是希望劉金花能認出她們來,至少女人們希望這樣。她們叫著劉金花的名字,說著一些過去的事情,如某某人、當年的某一件事,試圖喚醒劉金花的記憶,但瘋了的劉金花隻是一味地浪笑著,瘋笑著,她已經完全不記得當年的那些事情了,甚至對自己是不是叫劉金花也記不清了。那些女人們向她不斷地問這問那的時候,劉金花就衝她們做鬼臉,啐唾沫,接著又蹦又跳,甚至張牙舞爪,於是人群便發出一陣陣驚恐的尖叫,有些人嚇得四處逃竄,這似乎讓劉金花非常開心,她就不斷地這樣做著,因為開心,她更加瘋狂地浪笑著。一群人圍著這個瘋了的女人,從廊橋上下來走到鎮頭的小廣場上。有個女人突然在人群裏大聲叫道,劉金花,你到家了呢!劉金花果然在“金花酒店”的門前停下來。她抬頭看著門楣上鏽跡斑斑、褪色剝落的招牌,看著大門上用鐵鏈緊扣起來的鐵鎖,她不笑了,也不叫了。人群馬上靜下來,看得出,眼前的景物似乎終於讓劉金花恢複了一些殘存的記憶,突然劉金花倒在大門前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中午的時候,一個中年婦女手牽著一個約莫七八歲的背著書包的小男孩,匆匆穿過小鎮的街巷,來到鎮頭的小廣場,擠進圍觀在“金花酒店”門口的人群裏。中年婦女大聲叫道,劉金花,你起來!你起來好好看看你的兒子!

瘋了的劉金花就像被電擊了一般,立即從地上爬起來。

我兒子!劉金花睜著恐懼的眼睛在人群裏搜尋著。我兒子小寶在哪兒?在哪兒?

劉金花黑乎乎的雙手像一對鷹爪一樣伸向人群,人群紛紛往後退去。這時那個中年婦女猛地將身邊的那個男孩推到劉金花跟前,劉金花連看也沒有看一眼,立即瘋狂地將男孩緊緊抱住。

兒啊,我的兒啊,小寶啊——!

劉金花突然淒厲地放聲痛哭,比死了親爹親娘還要悲切。

那個叫小寶的男孩不知是嚇的還是激動的,也放聲大哭起來。

這對母子相見的場麵,使雞鳴鎮的人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都不能完全相信,昔日漂亮風流的劉金花真的瘋了。

開始階段,誰也沒有把瘋女人劉金花與林聲聯係起來,但很快從瘋女人劉金花嘴裏不斷泄露出她的失蹤跟先前失蹤的林聲有著密切的關係……

這是一個星期以後,從已經破落的“金花酒店”裏走出來的劉金花,穿著一身又大又豔的大紅內衣,披頭散發地跑到小廣場上,張口便對所有的人說,我的男人就是林聲呀,林聲就是我的男人,俺倆五湖四海都去過,俺倆可好著呢……

也就是從這一天起,有關劉金花與林聲之間所發生的一切源源不斷地從劉金花的嘴裏肆無忌憚地流出來。開始,雞鳴鎮的人並沒有當真,畢竟如今的劉金花瘋了,神智不清了,誰能信她的話呢?但是隨著劉金花源源不斷地說出來的一切,雞鳴鎮的人還是從中整理出了較為完整的信息,甚至可以確信,劉金花當初的失蹤與林聲的失蹤有關係,劉金花失蹤後是跟失蹤了的林聲在一起的,劉金花不僅是現在,而且當年就與林聲的關係曖昧,因為是這樣一種曖昧的關係,人們自然有理由確信,劉金花的兒子就是林聲下的種。

通過對劉金花的胡言亂語所透露出來的信息分析整理可以得知,林聲當初的出走似乎是很早前就跟劉金花密謀好的,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在雞鳴鎮活得沒有一點兒自由,說穿了,是雞鳴鎮太黑暗,太令他們窒息了,與劉金花和林聲所渴望的幸福愛情相去甚遠。這對野鴛鴦是在一次險些被人發現的苟合後決定以失蹤方式私奔的。當然,目前還沒有確切的信息說明為什麼林聲要先行失蹤,據說是林聲再也不願這樣無限期地等待下去了,他要一個人先行離去,來使劉金花下最後的決心。從那一天開始,劉金花便備受煎熬,日夜思念著林聲,她在矛盾和痛苦中堅持了半年多,最後她還是接受到了林聲的召喚,也選擇了從雞鳴鎮突然失蹤。

在劉金花的瘋言瘋語裏,幾乎是確定無疑地說明了她在失蹤這半年的時間裏,不僅與林聲在事先約定的地方見了麵,而且倆人還一起遊曆了名山大川,足跡遍布新疆、西藏、雲南、貴州、甘肅、青海、海南、廣東、廣西……

據說,劉金花將她在雞鳴鎮所掙到的錢全部花完了,他們終於來了一回醉生夢死,放浪形骸,也終於成全了此生所渴望的最浪漫最溫馨的情愛之旅。

現在,我們無法想象這對中年的苦戀情人在那樣一段致命誘惑的情愛之旅中是怎樣的歡愛與瘋狂,更無法想象倆人是如何分了手。我們隻能從瘋了的劉金花的言辭裏分析整理,情況似乎是這樣的:劉金花突然有一天提出要重回雞鳴鎮,因為如此濃烈的情呀愛呀過後,劉金花倦了,累了,乏味了,更重要的是,劉金花發現這個人世間並沒有什麼仙境樂土,更沒有所謂世外桃源,日子還要一天一天地過。劉金花想回到雞鳴鎮,是想重新過那種安逸世俗的生活,畢竟她還有姿色,還有她的“金花酒店”,還有雞鳴鎮眾多對她存有非分之想的男人們。當然,林聲堅決反對,並且堅決地表示,一旦離開了雞鳴鎮,他就永遠不再回去,甚至寧願就這樣在外麵飄零而死。倆人是否大吵過,是否打了架,以及相關的情況我們一概不得而知,事實是,一個瘋了的劉金花,如今又孤零零地回到了雞鳴鎮。

從那時開始,在雞鳴鎮的小廣場上,人們每天都會發現瘋女人劉金花在那裏又說又唱,說唱的內容還是她與林聲的故事。細心的人會發現,劉金花每天透露出來的信息是不一樣的,總有出人意料的地方。譬如有一天她就突然說到,她跟這個鎮上的許多男人都睡過,並且說到那些男人的名字,當那些男人的女人聽到後,便立即趕來往劉金花臉上和身上吐口水,罵她是婊子,是血口噴人,劉金花卻一點兒也不為之所動,繼續說她的,一邊說還一邊做著誇張的手勢,一副嬉皮笑臉、恬不知恥的樣子。當然劉金花也說到,跟她睡的最多的人就是李大麻子,說李大麻子的床上功夫最好,有時候一晚上能幹到三次呢,這可是雞鳴鎮上其他男人望塵莫及的。劉金花甚至會把那些男人是怎麼騙她上床的事也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在床上跟她是怎麼幹的也說得繪聲繪色。有些男人跟她則不是在床上幹的,而是在地裏,在山林裏,有的甚至就是在“金花酒店”的廚房灶台上;她甚至還會說到,某某始終想睡她但是沒有如願以償,某某曾經偷偷摸摸地在她身上做過什麼……

瘋女人劉金花的言語自然會激怒那些受到傷害的女人,就是劉金花提到的那些男人的女人們,她們憤怒了,像一群鬥雞一樣,氣勢洶洶地衝進廣場,她們群起攻之,揪住劉金花披散的草黃的頭發,扇她的耳光,往她臉上吐口水,劉金花就跟她們撕打起來,在眾人的拳打腳踢中,瘋女人劉金花一點兒也不示弱,當然最後總是劉金花被她們人多勢眾地打倒在地,劉金花就在地上嚎啕大哭,那些受到傷害的女人並不肯就此罷手,她們一齊動手將劉金花的衣服全部剝光,於是渾身赤裸的劉金花展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劉金花從地上爬起來,似乎更加無所顧忌了,她放肆地又蹦又跳,她大聲尖叫著,這樣便會有更多的男人擠過來駐足圍觀,畢竟劉金花的身體曾經是讓許多男人垂涎欲滴的香餑餑啊。

越到後來,瘋女人劉金花就越是口無遮攔,越發說得離譜而大膽了。而且瘋女人劉金花在雞鳴鎮小廣場的“新聞發布會”幾乎成為雞鳴鎮的一道景觀。現在不僅是雞鳴鎮的人來圍觀,鄰近的鄉鎮都有人不辭辛苦地趕來看熱鬧。瘋女人劉金花現在不僅說到事,而且說到人了。譬如林聲早就不想在這裏待下去了,因為鎮上的壞人太多了,流氓也太多了,鎮政府裏有壞人,這些壞人什麼缺德的事情都幹得出來。劉金花還說到過去在鎮上發生的許多不為人知的雞鳴狗盜的事情……

看來,不對瘋女人劉金花采取措施,後果就不堪設想了。瘋女人劉金花現在的所作所為不僅傷風敗俗,淫穢惡劣,而且直接影響到了雞鳴鎮的安定團結,影響到這一帶的民風社情。

這天夜裏,李大麻子終於帶著三四個身穿警服的漢子,闖進了“金花酒店”裏,雞鳴鎮的人沒有看到將瘋女人劉金花帶走的情形,但許多人第二天都說,在夜裏聽到了劉金花撕心裂肺的喊叫,後來人們聽到了警車的警鈴聲劃破雞鳴鎮的夜空,由近至遠而去。

這天的下半夜,玉梅的家門被人猛烈地敲響。玉梅穿著睡衣起床,開了燈,穿過庭院,開了門,李大麻子站在門口。玉梅嚇了一跳,趕忙說,不行,我閨女在屋裏睡著呢!李大麻子一掌將她推開,說,你看看我帶誰來了。玉梅這才看見,在李大麻子的身後跟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李大麻子領著男孩直接走進屋子裏,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下後,開門見山地說,玉梅,我今夜裏來,沒有別的事,就是為了把這個林聲的野兒子給你送過來。我實話告訴你,瘋女人劉金花已經被縣公安的同誌送到縣瘋人院去了,她的這個兒子現在無人看管了,鎮政府研究決定,既然他是林聲的種,我們隻能把他送到你這裏來。

玉梅說,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憑什麼說這個孩子就是林聲的種,你們有什麼證據?你們就憑那個婊子的胡言亂語,就相信了她?我們家現在的生活一點兒也不寬裕,我們拿什麼來撫養這個孩子?

我希望你不要找麻煩!李大麻子的口氣馬上變了,眼前這個女人掌握在自己手裏,她不可能敢跟自己對抗。你要主動和自覺承擔起對這個孩子的撫養。鎮裏研究怎樣給予你們一定救濟。

那個男孩突然哭起來,撲進玉梅的懷裏,哭著說,玉梅阿姨,你就收留我吧,我早就沒有家了!

玉梅被這個叫小寶的男孩這麼一叫,也不禁流下眼淚來。

李大麻子轉身就走了。臨出門前說了句,有什麼困難就上招待所去找我。

種種謠言已經使玉梅的一家人無法在雞鳴鎮待下去了。本來漸漸平息的謠言似乎也到了偃旗息鼓的時候了,誰承想劉金花這個婊子,跑到外麵半年多,居然是瘋了回來,而且居然帶回來那麼多謠言,而且這些謠言都說得有鼻有眼,似乎都是有根有據。

經過幾個月來對劉金花的瘋言瘋語的收集整理和歸納分析,玉梅得出的結論是,林聲這個該死的男人現在一定還活著,而且真的是跟劉金花曾在一起待過。現在雞鳴鎮到處都是有關林聲的謠言,比如說當年強奸玉梅的人就是林聲,當年破壞劉金花的軍婚,搶在劉金花跟那個軍人上床之前就跟劉金花搞上的人也是林聲,後來劉金花生下的種果然也是林聲的,現在這個叫小寶的兒子就生活在自己的屋簷下了。再比如,林聲這些年裏一直跟劉金花保持著那種曖昧的關係,林聲事先就跟劉金花謀劃好的離家出走……

這天,玉梅一大早就出了家門,她要到縣裏的瘋人院去找劉金花。聽李大麻子說,劉金花現在就關在那裏,而且“十分規矩”了。

到了縣城,玉梅就打聽去瘋人院的地址,就乘上一輛三輪車往郊外而去。

瘋人院在郊外一個十分偏僻的地方。一幢三層小樓,周圍都是農田。玉梅向瘋人院的的門衛說明了來意,便被領進去。在一樓拐角的一間空房間裏,玉梅在一把破椅子上坐下,這時來了一個男人,臉上沒有一點兒表情地問她是劉金花的什麼人。玉梅就說,是親戚,是來縣城順便看看她的。那個男人上下看看玉梅,沒有多問什麼,轉身就出去了。不多時,一個披頭散發、渾身滿是尿臊與酸腐怪氣味的女人,被一個身穿白大褂的男人領進來。

玉梅愣住了。眼前的劉金花已經瘦得變了人形,身子越發單薄,已經瘦骨嶙峋了。垂在臉前的頭發上蒼蠅在飛舞追逐著,一綹綹發絲都打著肮髒的結垢了。玉梅看見,藏在發絲後麵的是一雙毫無光澤的死魚眼。

玉梅遲疑了半天,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旁邊那個穿白大褂的男人說,你有什麼話就快點兒問吧!問完了,她今天還要去接受“音樂療的課程”呢。

玉梅說,金花啊,我是玉梅,就是雞鳴鎮的玉梅。

劉金花突然笑起來,聲音由小漸大,笑得麻木而機械。

玉梅仍在說,我今天來,就是想問問你,我家的林聲到底在哪裏。我知道你跟他曾經在一起,你也是知道他究竟在哪裏的。

劉金花仍在笑著,因為聲音又尖又大,她單薄的身子似乎不堪如此用力,有些搖晃,好像隨時可能倒下,旁邊的那個男人立即扶住了她。

玉梅仍在說,金花啊,你兒子小寶現在就養在我家裏,他一切都好,我把他當自己的兒子一樣養著,你就放心吧。

劉金花突然就不笑了,好像站不穩似的,身子往後倒去,那個男人扶住她,她還是顯得非常無力的樣子。玉梅接著說,我今天來就是求你,求你告訴我,林聲到底在哪裏,我決定再去找他,就是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他找回來。他回來了,也一定會來這裏看望你的。

誰也不會想到,劉金花突然張開口往玉梅的臉上唾了一口唾沫,接著又唾了第二口,玉梅想躲都來不及。玉梅趕緊從椅子上站起身,想往旁邊躲一下,但劉金花仍然要把唾沫啐向她。

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你以為你把你男人當回事嗎?你男人就是因為受不了你的麻木、死板和毫無熱情才離家出走的。你以為你有多麼愛你的男人?你可能從來都沒有愛過你的男人!要不是因為在婚前被人強奸了,你會嫁給他嗎?你現在跟李大麻子操上了,你以為雞鳴鎮的人不知道嗎?誰都知道!你口口聲聲說是去找丈夫,找你的男人,說穿了,是為了給你自己的名譽找回一個證明!給你早已不幹淨的身子找個洗刷的理由!你以為你做的那些事沒有人知道嗎?全雞鳴鎮的人都知道!你就是一個不幹淨的女人!你比我做婊子還沒有臉麵!

劉金花的憤怒使身子不住地前仰後合,隨時都可能倒下。她說出的話越來越聽不下去了。那個穿白大褂的男人終於不耐煩了,一把拉緊劉金花,說今天就這樣了。連推帶搡地就將劉金花帶了出去。

玉梅已經萬念俱滅了,她過去所擁有的世界如今完全被顛覆了。她現在隻剩下一個信念,那就是無論如何都要把那個該死的林聲找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這天夜裏,玉梅在裏屋準備著包裹,女兒悄然走進來。

媽,你別走,還是讓我去吧。女兒說著,眼裏掛著淚花兒。

玉梅吃驚地看著花兒,她準備好的那些告別的話一句也想不起來了。

媽,你走了,小寶弟弟誰帶呢?我能養活他嗎?女兒繼續說,眼淚滾下眼眶。

玉梅繼續係緊著手裏的包裹,她在矛盾著,猶豫著。這片刻當中,她的眼淚簌簌而下。

媽,你就讓我去吧!女兒繼續哀求著。我已經長大了,不是孩子了。我現在沒法兒繼續讀書了,而且我的成績也根本考不上大學,我現在隻想著找回爸爸,沒有爸爸,我們就沒法兒活下去!你就讓我去吧!

這天清晨,天還沒有亮,在雞鳴鎮的鎮頭路口,玉梅跟女兒抱在一起泣不成聲。

女兒說,媽媽,你要多保重,你放心,我一定能把爸爸找回來的!

其實女兒的心裏話是,找到找不到她都永遠不會再回到雞鳴鎮了,雞鳴鎮早已傷害了這個剛剛長大成人的女孩的心靈。

玉梅說,找到了,就給媽媽發個電報來,我要用刀殺了那個畜生!

這個可憐的女人終於說出了她內心最真實的願望。

錢玉貴:筆名藍戈。安徽廬江人。中共黨員。1994年畢業於安徽大學新聞專業,2004年合肥工業大學MBA結業。中國化工作協理事,安徽省文聯委員,安徽文學院簽約作家,銅陵市作協副主席。1985年開始發表作品。200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長篇小說《壤土》《潛入罪惡》,中篇小說集《追尋安娜》《遭遇城市》,散文集《你,是唯一的》,共發表、出版作品一百餘萬字。中篇小說集《遭遇城市》獲安徽省人民政府文學藝術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