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豔的嫁裝重新穿上身,居然變得鬆弛些了,好像自己當年要比現在豐腴許多。玉梅從大衣櫃的鏡子裏看著自己,慢慢地,目光就移到自己的身上。 是的,自己這個身子自從給了林聲後,就再也沒有真正地屬於過自己。她和她的身子一並無條件地奉獻給了林聲,給了女兒花兒,給了這個家。她的目光回到鏡子裏,突然看見了當年的那個自己,豐腴凝脂的身段,秀美的麵容,雙眼裏含著純情的水靈與渴望的媚麗。這個時刻,她本能地想到馬上就要去見那個婊子劉金花,劉金花的臉蛋兒,劉金花的身段,特別是劉金花胸前的那對無與倫比的大奶子……玉梅定睛凝視著鏡子裏的這個女人,她的眼睛光亮起來,她堅定地相信,鏡子裏的這個女人仍然是美麗的,在婊子劉金花麵前是不應該自卑和自賤的,或者說是幹淨而體麵的。假如她的生命裏一直沒有出現過林聲,她獨善其身到如今,就她現在的模樣,她相信,婊子劉金花跟她一塊兒走到街上,男人也會更多地青睞於她。這一刻,她甚至相信自己這副模樣出現在那個婊子麵前,不僅會令她吃驚,而且會令她氣短。她已經完全想到了,一旦那個婊子死活不承認,或者那個婊子全盤承認她所做和所說的一切,她在今夜都要把問題跟婊子劉金花說得清清楚楚。玉梅是做了最壞的打算的,她將一把鋒利而短小的剪刀揣進了懷裏。
玉梅關了內屋裏的燈,拉開房門悄悄地走出來,女兒居然就站在房門口。她非常吃驚,接著感到有些羞恥。女兒可能從房門的縫隙看到了她的打扮,甚至將她剛才在內屋裏的所思所想都掌握了。玉梅不禁叫道,你站在這裏幹什麼?她聲音之大之怒,令她自己都有些詫異。女兒後退一步,有點兒結巴地說,媽,你這是幹什麼去?花兒說著就把頭微微低下來。顯然母親這身花枝招展的打扮讓女兒疑惑不解。
玉梅因為沒有想到女兒的出現和她的問話,一時間找不到回答她的話。她繼續往外屋門口走著。她知道女兒就在身後看著自己,而自己就這樣走出去顯然會讓女兒不安的,於是她停下來,轉過身,說,我要找那個婊子去,我要把話跟她說清楚,她要是繼續說你爸的壞話,造我們家的謠,我今晚就要撕爛她的臭嘴!
那你幹嘛要穿得這麼……
女兒後麵的話沒有說出來。花兒可能會想到,媽媽就是跟婊子劉金花去吵嘴打架也沒有必要穿得這麼妖豔而動人——況且花兒從來也沒見過媽媽穿得如此漂亮,媽媽竟然有如此漂亮的衣服,更何況,媽媽一向都是穿得樸素而本色的。
玉梅站在那裏,愣了片刻。她的腦子裏亂成一團,她相信女兒是不會理解自己的,她內心的屈辱、痛苦和憤怒使她突然想衝女兒罵上幾句;在她看來,女兒現在的年齡和閱曆還沒有資格問媽媽這些。但此刻她從女兒站在門檻前直直地看著自己的眼光裏發現,女兒仿佛已經猜到她的心思了,甚至懂得的比她更多。
玉梅說,我今晚穿的是我當年的嫁裝,我這身打扮,就是要讓那個婊子看看,我們人正不怕影子歪,她劉金花在我玉梅麵前根本就沒有什麼可臭美的!做女人的,誰做了什麼,沒做什麼,隻有自己心裏清楚!
媽,女兒輕聲地問,你幹嘛要跟她計較呢?你不是口口聲聲說她是婊子嗎?
其實在花兒心裏,劉金花並不是一個壞女人,她美麗、風騷、多情,對像花兒這樣的孩子從來都是有說有笑,若是在街巷子裏遇見了,劉金花常常會從衣兜裏掏出一把瓜子或糖果什麼的塞進花兒的手裏,說,花兒,金花阿姨給的,就你一個人吃哦。花兒也不甚理解雞鳴鎮的女人們為何會如此地仇視和敵意劉金花阿姨。在她的心裏,或許隻是因為劉金花阿姨實在是長得太漂亮了,太引人注目了,才遭人嫉恨和埋汰吧。當然,花兒也不能相信,有關爸爸的那些謠言,竟然會出自劉金花阿姨之口,特別是說到爸爸跟劉金花的那些齷齪事,若是劉金花阿姨說的,那豈不是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嗎?在這個問題上,花兒覺得自己的媽媽真是有些弱智了。此刻,花兒如此頂撞她的母親,就有這種心理在作怪,她甚至覺得母親今晚是不是就想去跟劉金花比一比誰比誰更值得臭美吧。
玉梅的臉頓時紅了,憤怒和羞愧使她突然像個開仗的鬥雞一樣折回身來,上前便往女兒低垂的臉上摑去一耳光,女兒當即捂住臉,嚶嚶地哭泣起來。幾乎同時,一大串眼淚也從玉梅的眼裏滾落下來。
花兒啊,媽媽怎麼會去跟那個婊子計較呢?你知道自從你爸爸失蹤後,媽媽承受了多大的壓力?我在外麵跑了幾個月找你爸爸,就是擔心你爸爸失蹤後,什麼汙泥濁水,什麼醜事壞事,都有可能降臨到我們頭上。現在鎮上的人說三道四,我都不去理會,是我不想理會,也賴得理會,可是那個臭婊子也摻和進來了,你想想,那個臭婊子有什麼資格說我——你媽媽?!而且說是我把你爸爸氣跑的,說我從來就沒有照顧好你爸爸,你說說看,這口氣我能咽得下去嗎?
女兒停止了哭泣,睜大淚眼看著眼前變得有些神經質的母親。其實她想要知道的問題母親根本就沒有回答,那就是,你為什麼要在今天晚上把自己打扮得如此妖豔?
玉梅走出了家門,心情越發地壞了。她在跨出家門那一刻甚至就想到,她今晚非要跟那個臭婊子狠狠地幹一場不可;她要把丈夫失蹤後自己內心淤積的所有惡氣怨氣悶氣甚至邪氣都一古腦地發泄出來。她都想好了,可能跟那個臭婊子說不上兩三句話,她就會上前跟她撕打起來,她要撕爛那個臭婊子的臉,撕爛那個臭婊子的衣衫,讓那個臭婊子那對讓男人們垂涎的大奶子暴露出來,讓她從此在雞鳴鎮抬不起頭,讓全雞鳴鎮人都知道,她是一個下賤破爛的臭婊子。
巷子裏很黑很深很靜。玉梅走得又急又快,想象中將劉金花那個婊子打得人仰馬翻、夾著尾巴逃竄的情景在激勵著她。
鎮頭小廣場上一片漆黑,這是非常出乎玉梅意料的。
往日這會兒,“金花飯店”正是人聲鼎沸、熱鬧酣暢的時刻。雞鳴鎮的頭麵人物,譬如李大麻子鎮長、胡大吹書記,總是要現身在“金花飯店”裏,他們似乎有著陪不完的客,喝不完的酒,說不完的話。好像是從年春上開始,劉金花居然從縣城招來了幾個不正經的外地女子來做服務小姐,她們都花枝招展,又會抽煙又喝酒劃拳,而且還能跟男人們說極其下流的色情笑話,常常會惹得男人們如飛蛾撲火,從那個時候開始,“金花飯店”的生意,常常是通宵達旦。很快就有人說,那些女人是既做服務小姐也做婊子的,也就是城裏說的那種“三陪小姐”,陪吃陪喝陪睡,而劉金花既是飯店的老板也是老鴇。雞鳴鎮的人說,現在的劉金花啊,也沒有什麼要臉不要臉了,隻要能掙到銀子,劉金花是什麼也不要了,言下之意,是劉金花什麼都敢賣了。
玉梅走到鎮頭小廣場中央的老槐樹下站住了。她看著小廣場一側的“金花飯店”漆黑一片。月光斑駁地照著聳立在門楣上的“金花飯店”招牌,門前搭建的涼棚下,堆積著夏天在屋外就餐的那些桌椅。
劉金花外出了?劉金花或許被法辦了?劉金花出事了?
玉梅悄悄走向大門緊閉的飯店,在涼棚下她站住了。她看到飯店的大門被一把粗重的大鐵鎖鎖著。她透著門縫往裏看,什麼也看不清,她貼上耳朵聽,裏麵沒有任何聲息。
中 篇
劉金花失蹤了!
劉金花失蹤的消息,同樣像一枚從天而降的重磅炸彈,在雞鳴鎮炸開了鍋,整個雞鳴鎮都為之震驚和意外!
比起一年前失蹤的林聲副鎮長,劉金花的失蹤更加令人關注,也更加令人猜疑!這是因為劉金花畢竟不同於林聲,她引人注目或令人重視的地方,嚴格說來,畢竟不同於林聲,或者說,她這一生到底有多少秘密,可能遠不在我們敘事所能掌握的範圍之內,因此她的失蹤,在雞鳴鎮人看來,就更加顯得撲朔迷離。
有人說,劉金花是把在雞鳴鎮掙到的錢拿到別處去投資發財去了,再也不回到雞鳴鎮了,說雞鳴鎮在劉金花眼裏早已是個小地方了,現在這個地方已經容納不下財大氣粗的劉金花了。
類似的議論隻是在開始階段,到後來又有了新的說法,甚至已經接近謠言了(在劉金花終於有一天以不堪的模樣回到雞鳴鎮後才證實那確實是謠言);說劉金花跟一個在“金花飯店”裏認識的外地的有錢的男人成了相好,倆人私奔了,那個相好男人有的是錢,是在南方做大生意的(至於究竟做什麼生意,謠言並沒有給出一個確定的答案),劉金花一心想嫁給他,據說那個男人並不看好劉金花,用現在流行的說法就是那個男人並沒有真正愛上劉金花,但是劉金花知道他是個來自大城市的見過世麵的男人,又有錢又長得帥,於是尋死覓活地說什麼也要跟他跑,就是天涯海角她也要跟著去。
除了最初的震驚和意外,其實劉金花的失蹤對於雞鳴鎮人來說,真是巴不得的事。至少對於雞鳴鎮的良家婦女和那些一心要恪守婦道倫理的家庭來說,雞鳴鎮少了一個礙人眼目且傷風敗俗的禍水劉金花;而對於雞鳴鎮那些劉金花根本就不屑一顧的男人來說,劉金花從來就不屬於他們,劉金花從來都是屬於那些有權有勢又有錢的男人的,現在劉金花走了,他們心裏也就不再那麼堵得慌了,因此在劉金花失蹤後,那些議論也罷,謠言也罷,都充分讓他們感受到了抑製不住的幸災樂禍對於他們貧弱而悲哀的自尊心的滋養。
玉梅像所有雞鳴鎮善良而本分的女人一樣,覺得劉金花走了,真是老天開了眼,讓雞鳴鎮可以在道德上正本清源,重新變得民風敦樸,風氣清新,老百姓安居樂業。
很顯然,玉梅是想錯了,或者說,玉梅是高興得太早了。
玉梅萬萬想不到的是,在後來的日子裏,針對丈夫林聲與婊子劉金花的謠言會重新泛起,而且變本加厲!
在玉梅看來,在雞鳴鎮泛濫成災的各種議論最後都變成了無恥的謠言,而且居然會全部集中在了失蹤了的丈夫林聲和同樣失蹤了的婊子劉金花的身上,是否早就有人預謀安排好的。從整個過程看,那些後來出現的最為惡毒的謠言,就像是解放初期潛伏下來的特務,潛伏在了雞鳴鎮人的舌尖下,隻等待著“反攻大陸”的時機成熟,也就是劉金花這個婊子一旦失蹤後便可以堂而皇之地進行“反攻倒算”,也就是可以肆無忌憚地從人們的舌尖下紛紛噴沫而出——而是在謠言的背後剛剛平靜下來的玉梅,也就是那個在丈夫林聲失蹤後始終想在雞鳴鎮重新做人的玉梅,又一次成為了雞鳴鎮人舌尖上的的唾沫——這個過程的玉梅,形象地說,就好像一下子被一隻無形的黑手強行從雞鳴鎮人記憶裏的後台拉到了燈光炫目的前台,玉梅的四周已是一片黑暗,突然有一束強烈的燈光直射到黑暗中的玉梅身上,盡管這個時候的玉梅戰戰兢兢,甚至寒冷般地瑟瑟顫栗,然而這個時候的燈光仿佛告訴所有的人:就是她——那個一直想回歸到平庸而懦弱狀態中的雞鳴鎮廣大婦女群體當中的一員——才是雞鳴鎮人的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真正需要找到的人!
重新泛起的謠言是這樣說的:劉金花的出走,是迫於失蹤了的林聲的壓力!
就是說,他們如今雙雙突然失蹤,其實是早就約定好了的,盡管失蹤在時間上相隔近一年。
這種謠言(玉梅自始至終都認為是謠言)說得有根有據,說是林聲跟劉金花早年就是一對戀人,因為世道人情,因為傳統世故,更因為雞鳴鎮險惡的人生環境,當然也因為不能不妥協的世俗壓力,他們才沒有能走到一起,現在他們覺得餘生光景不長了,不能再等了,必須做出最後的選擇。於是林聲就先走了,劉金花似乎一時半時的還下不了決心。但經過林聲失蹤後的這段日子的煎熬,劉金花也終於下定了決心。就是說,他們要以這種出走或者說以失蹤的方式來成全彼此相愛一生、相守一生的承諾。他倆就這樣雙雙走了;從結果看,他倆都是在沒有任何一個雞鳴鎮人事先得知一點兒信息的情況下失蹤的。
這個謠言最致命的證據就是,劉金花失蹤前居然連她的兒子——也就是傳說中她跟林聲下的那個野種——也居然不管不問地丟在了雞鳴鎮!
應該說,這個謠言,幾乎擊垮了玉梅!
在玉梅看來,婊子劉金花雖然走了,可是她的敵人卻仿佛一夜之間變得遍布四周,甚至遍地都是,而她要站出來公開宣戰,卻連一個可以在陽光下公開還擊的敵人都找不到了。
作為背景交代,在這裏有必要補述一下當初林聲失蹤後最初一段時間裏雞鳴鎮發生的一些情況。
在林聲失蹤的最初的日子裏,雞鳴鎮的領導和鎮上各界人士,當然也包括林聲過去和現在的同事、好友們都曾紛紛來過玉梅的家裏進行慰問。那些日子裏,玉梅和女兒差不多整日以淚洗麵,悲痛不已。當這種慰問告一段落後,也就是在人們最初所設想的林聲可能隻是因為某種心事想不開而出走過些日子便可會回來的願望徹底落空後,玉梅才決定拿出自己的私房錢和所有積蓄,開始長達數月的外出找尋。當然那次找尋還是沒有林聲的音訊。當玉梅再次回到雞鳴鎮時,當初對於林聲突然失蹤而發出“那可真是一個好人”的人們的議論就開始變調變味了,其實那個時候在雞鳴鎮已經泛起有關林聲的謠言了。
應該說,從一開始,玉梅心理上是有準備的。她之所以要外出找尋林聲,就是擔心有一天會出現各種各樣的議論。現在這些議論終於出現了,她的心裏反倒有些坦然了,就像預感中的暴風雨終於如期而至。在各種各樣的議論中,唯一出乎她意料的就是把林聲跟臭婊子劉金花扯到了一塊兒,而且說得有鼻子有眼,似乎確有其事。尤其讓玉梅不能忍受的是,劉金花的兒子,也就是那個被人背地裏說是“野種”的寶兒,居然被說成是林聲的種,是林聲的親兒子,在玉梅看來,這簡直就是對她的男人林聲的名譽的惡毒栽贓陷害。
玉梅回到雞鳴鎮後,先後幾次去過鎮政府。
丈夫當副鎮長時,她一次也沒有去過那裏。她知道林聲是反對她或者女兒去他的工作場所的。在當時的副鎮長林聲看來,自己的女人或女兒去他的工作場所,多少會顯得有些張揚,或給上級見了不免難堪、下級見了不免討好的嫌疑。而現在的玉梅去那裏,就沒有那種顧慮了。她需要鎮政府幫助了解是否有了林聲的消息,說白了,就是從縣委縣政府和縣公安局、縣信訪局那邊傳來的丈夫的消息。玉梅當然記得,她外出找林聲時所張貼的那些尋人啟事上都是明明白白地寫著雞鳴鎮政府的聯係電話(在玉梅的觀念裏,政府現在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重要了)。玉梅想,她在外麵跑了一圈回來,總該有點兒關於丈夫林聲的信息傳到鎮政府的。
玉梅去鎮政府要找的人,當然是鎮長李大麻子。
李大麻子是鎮上權力最大的人物。鎮黨委書記胡大吹是個部隊轉業幹部,老婆孩子都在縣裏工作,家也在縣城裏,他到雞鳴鎮上班就像下基層來搞調研一樣,每周在雞鳴鎮待上個一兩天就回縣城去了。誰都知道,胡大吹遲早是要回縣城去的,他根本就沒把心思放在雞鳴鎮。
據說當初來雞鳴鎮時,胡大吹也想有所作為,日子一久才知道,李大麻子才是雞鳴鎮真正的強人,是個鬥不起也鬥不贏的人物。大會小會上,隻要李大麻子不說話,不表態,他胡大吹說的話就跟放屁一個樣,有時候連放屁都不如,屁還能響一下或臭一陣子,但胡大吹的屁,在李大麻子看來,是既不響也不臭。說起李大麻子這個人,其實也很不簡單。他最早的時候是鎮上的一個小混混,打架滋事,偷雞摸狗,就是種不了地,幹不了農活兒。公社領導拿他實在沒辦法,讓他當個民兵天天給公社看山護林。李大麻子自從看山護林後,方圓百裏居然再也沒有人敢擅自溜進他管轄的山林了,這以後李大麻子的人生便一路暢通了起來。從民兵到基幹民兵,到民兵營長,到鎮治保委主任,到副鎮長,鎮長,雖說是一步一個台階上來的,但全雞鳴鎮人都知道,從來就沒有人敢擋他李大麻子的道兒。李大麻子自己也說過,老子這輩子當官也隻能是當到鎮長這一級了!他知道自己升遷無望,反倒更加坦然地在雞鳴鎮作威作福、稱霸一方。胡大吹在了解了李大麻子的強橫與實力之後,也就睜隻眼閉隻眼,橫豎都由著李大麻子說了算。在雞鳴鎮,李大麻子說了,就等於鎮裏的領導已經“決定了”,誰敢對李大麻子“決定了”的事不執行或說三道四,李大麻子就會“讓他好看”。這裏的“好看”,包括讓一夥人狠揍一頓,下年山林或田地的承包就變更主人,或者是媳婦某天夜裏突然被別人睡了,等等。因此,在雞鳴鎮是沒有人敢跟李大麻子做對的,除非他不想在雞鳴鎮混了。
在林聲突然失蹤的最初階段,李大麻子多少是有些心虛和害怕的。
李大麻子擔心的是:林聲會不會是去上訪了?會不會是告他的黑狀去了?
李大麻子對知識分子似乎天生就有戒心和警覺。自從林聲按照上級要求作為無黨派人士擔任副鎮長進入鎮領導班子後,他就對這個顯得有些木訥的知識分子存有戒備的心理。他當時還不清楚林聲是否有什麼政治背景,或者說這家夥將來會不會爬得更高,掌握的權力更大。他讓自己的人觀察他甚至盯梢,結果發現這個林聲正如外界公認的那樣,是個與世無爭、隨遇而安、從不惹是生非的人,既木訥又古板,地地道道一個迂腐不堪的知識分子。更重要的發現是,林聲這家夥其實也沒有任何可靠的政治背景。李大麻子也就不再把他當作假想敵了,他想怎麼做還是怎麼做,或者說,根本就沒把林聲放在眼裏。久而久之,李大麻子發現,許多場合,林聲會主動回避,後來幹脆就拒絕跟他一塊兒出席某種場合了。這裏所說的某種場合,譬如在酒店裏喝酒時,李大麻子會冷不丁捏一把服務員小姐的大腿,惹得小姐大聲尖叫,李大麻子就會十分開心地大笑起來,似乎自己做了一件非常開心的事情;譬如下鄉到基層時,麵對那些村幹部,無論男女老少,李大麻子的粗話髒話甚至極其色情的流氓話,都能張口就來,甚至還會當場就動手打人;譬如他走在村子裏或某巷子中,李大麻子會隨時停下來信手就把褲襠裏的那個又大又黑的家夥掏出來,當眾就滋滋地撒將開來,一點也不顧忌周圍的人,當然也不顧忌是否有女人在場,撒完了,就重重地抖摟幾下,塞進褲襠裏,邁開步就走,一點兒也不顧忌褲腿上那一排醒目的尿跡;譬如剛剛酒足飯飽後,李大麻子就要點著煙,開始齜牙咧嘴地剔起牙來,剔出來那些肉末菜根之類的東西他就吐到桌上,有時候連濃痰也吐在桌上,他照舊是一根又一根牙簽地剔著,直到桌上堆起一層嚼爛的肉末菜根。
幾年下來,林聲從來沒有跟李大麻子正麵發生過衝突。
但有一次例外。縣教委給雞鳴鎮撥了一筆修繕小學危房的專款,三十萬,是林聲在縣裏苦苦相求,一連喝醉了三場,在縣醫院打了一整天點滴,後來才終於感動了縣教委的負責人,批下了這筆錢。誰承想,這筆專款到了雞鳴鎮就沒有了蹤影。林聲自然不會放過此事,後來終於搞清楚了是李大麻子拿去買了一輛二手進口轎車,餘下的款也全都花在酒桌上了。這一次林聲跟李大麻子拍起桌子大吵了一場。知識分子畢竟是嫩了點兒,或者說,知識分子畢竟是知識分子爭吵過程中,林聲隻是一再重複著這麼一句話:這太不像話了,啊!太不像話了,啊!真是太不像話了,啊!李大麻子先是惱怒的,後來看到林聲那副有氣無力的熊樣兒居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那張又黑又糙的麻臉上擠出了笑出的眼淚,他擺著手說,林鎮長,我的林鎮長啊,我以後一定像話,一定像話,好不好啊?不就三十萬嘛,我再去縣裏給你爭取,一定爭取回三十萬來給你補上!
當然,那三十萬至今也沒有補上。
不過,從那以後林聲就再也不跟李大麻子言語什麼了;兩人之間的關係也似乎到了你是你我是我,誰也犯不著惹誰,類似於井水不犯河水。
林聲失蹤的消息最初就是讓李大麻子害怕他上訪去把那三十萬的事抖摟出來,他相信,假如林聲真的那麼幹的話,那就有可能把這些年他在雞鳴鎮的所作所為全部抖摟出來。那麼,李大麻子的末日可能也就不遠了。李大麻子心裏明白,他在雞鳴鎮犯下的罪惡勾當是夠他在大牢裏蹲上個十年八年的。
但半年過去了,特別是林聲的媳婦玉梅出去找了數月回來,居然一無所獲;至今也沒有一星半點兒有關林聲的消息,這讓李大麻子相信,林聲不是死了,就是真的失蹤了——他在什麼地方,隻有老天爺知道。
玉梅在外麵找了丈夫數月後回到雞鳴鎮的那天晚上,李大麻子來過玉梅的家。
這是李大麻子第二次來玉梅的家。第一次是在林聲失蹤的消息確認後,他帶著一幫鎮政府的人來到玉梅家慰問。當時李大麻子讓手下人把帶來的水果和滋補品放在堂屋的桌子上,安慰著站在一旁哭泣不已的玉梅,讓她一定要相信組織,相信政府,林副鎮長一定會回來的,他是我們雞鳴鎮的好鎮長,也是我們的好同誌!組織上一定會給我們一個滿意答案,林聲同誌一定會回來的。雲雲。跟那次來玉梅家的心境相比,李大麻子第二次來,心理上已經發生微妙變化了。
對於雞鳴鎮的女人,李大麻子有一種非常奇怪的甚至是有些變態的心理,在他看來,雞鳴鎮的女人都是他的,或者說都是他可以睡的。當然,這些女人都應該是有姿色的,至少也是他能夠看得上眼的,是他想睡就可以提供給他睡的。劉金花之流當然是不在話下了。如今要是讓李大麻子回憶一下他究竟睡了多少雞鳴鎮的女人,他可能已經記不清了。但是他十分清楚地記得,他至今也沒有睡過玉梅,或者說,連玉梅的奶子和屁股都沒有摸過。在鄉下,李大麻子隻要看上了誰,隻要場合上不至於弄得太尷尬,他總是能夠摸一摸那些媳婦們的奶子和屁股的。他一直想睡一睡玉梅,他知道這個當年雞鳴鎮的美人,多少人想睡她都沒有得逞,最後讓了一個至今也沒有逮到的野漢子給強奸了。李大麻子是個風月場上的老手了,他對尚未“破瓜”的姑娘們是不太感興趣的,原因很簡單,他覺得沒勁兒,特別是脫了褲子後,根本就談不上一點兒情趣。他對小媳婦們可是情有獨鍾,因為她們多少都懂些風月,會調情弄性,且濕乎乎的,讓他脫了褲子就能馬上來了勁頭,上了精神,特別幹將起來後,他會以一當十,愈戰愈勇,可謂雄風不減當年。李大麻子真正打起玉梅的主意,是當年玉梅被那個野漢子強奸之後,李大麻子想,既然有人替他“破了瓜”,以後就是一路平坦了。誰承想,玉梅很快就嫁給了學校的老師林聲。對於知識分子的媳婦,李大麻子的心理不僅是拐扭的,也是多少有些怵的;他受不了文化人的那些知書達理、那些繁文縟節,那些大驚小怪,那些欲說還休的做作,那些在他看來就是既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的虛偽假飾;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那個時候李大麻子也是一直苦於沒有合適的下手機會——玉梅不是那種喜歡拋頭露麵或賣弄風情的女人。再後來,林聲當上了副鎮長,李大麻子覺得去搞自己班子裏的同事的老婆未免有些欺人太甚了,於是隻好把想睡玉梅的心思收斂了起來。而現在居然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林聲失蹤了,而且神不知鬼不覺地就不見了,家裏就剩下孤兒寡母,玉梅風韻猶存,姿色不減。李大麻子就不能不重新打起睡她的念頭了。
李大麻子是天黑以後悄悄走進玉梅家的。當時玉梅家剛剛吃罷晚飯,花兒捧著飯碗看到走進家門的李大麻子,馬上叫道,媽,媽,那個……那個他來了!
花兒的聲音顯得既害怕又激動,顯然來的這個人物讓她感到了不安。李大麻子是雞鳴鎮的男女老少私下裏叫的名字,但真實的李大麻子現身在任何一個雞鳴鎮人麵前,誰都不敢直呼他“李大麻子”。這也就是花兒緊張得不知如何稱呼的原因。
玉梅馬上從桌邊站起來,挪步到堂屋口,這時李大麻子已經穿過院子,走到正門的門檻上,他隻是一點頭,便從玉梅麵前徑直走進屋裏。飯桌邊空著一把藤椅。這藤椅過去一直是林聲坐的,他失蹤後就一直空著;每次吃飯時,那裏還放著碗筷,好像他馬上就要回來吃飯似的(玉梅堅持這樣做,是她相信丈夫總有一天會回來的,且仍坐在那裏,跟自己的妻兒一起吃飯)。此刻,李大麻子就一屁股坐到了藤椅上。
玉梅啊,晚飯才吃完啊。李大麻子說,目光在屋子裏睃巡了一遍。我都聽說了,你這回出去可是找了許多地方,也沒有找著林聲的影子。唉!老林啊,這個人過去可不是這樣的……
李大麻子感歎道,眼光轉移到玉梅的身體上。
玉梅聽到李大麻子的那聲歎息,眼眶裏馬上盈滿了淚水。
玉梅一邊用衣袖擦了一把眼睛,一邊開始利索地收拾飯桌,女兒捧著飯碗去後屋的廚房裏吃去了。收拾完飯桌,玉梅就趕忙給李大麻子沏上茶,恭敬地放到他的麵前。林聲不抽煙,家裏平日也不買香煙待客,看到李大麻子從口袋裏掏出香煙,叼上嘴,玉梅就喊花兒,讓她去街上小賣部裏買包好煙來。李大麻子連忙擺擺手,說不用買不用買,我帶著煙呢。點了煙,就呼地吐出一口濃煙來。玉梅也就沒再堅持,讓花兒繼續吃飯去了。
玉梅坐在堂屋方桌右邊,也是她日常吃飯坐的位置。李大麻子坐在方桌的左邊,也就是林聲在家時坐的位置。玉梅本指望李鎮長這回來,可能會帶來一些林聲的消息,或者是說一說政府方麵為尋找林聲都做了些什麼。但李大麻子似乎並不急於開口說什麼,隻是用兩隻亮光光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她,嘴裏吐出一圈又一圈的煙霧。堂屋裏十五瓦的電燈泡發出昏暗的光線。玉梅瞥見了李大麻子的眼光,她的心突然有了一種下墜的感覺;她似乎明白了李鎮長今晚來真是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
玉梅啊,現在,你們孤母寡女的,日子不好過吧?李大麻子的語調變得既親近又沉重。我這個當鎮長的,也在為你們母女倆著急啊!他揭開茶杯蓋,把嘴湊到熱氣騰騰的杯口吹了吹上麵的茶葉,就咕咕地抽了兩口,然後把杯蓋蓋上,一隻手壓在茶杯上,一隻手夾著煙卷,越來越賊亮的眼睛悄悄地從玉梅的臉上向她胸前鼓脹在衣裳裏的那一雙奶子上移動。
玉梅覺得自己真的有些緊張了。這種緊張使她很難把話說得順暢了。
李鎮長,日子挺好的,我跟花兒過得也挺好的……謝謝鎮長的關心……
玉梅把頭微微低垂著,她害怕自己的眼睛撞上李大麻子的眼光。
李大麻子卻嘿嘿地笑出聲來。顯然,玉梅這樣的反應讓李大麻子感到高興,看得出,玉梅這個女人還是懂風情、解人意的嘛。這樣就好,能明白那個意思就好。
玉梅啊,跟鎮長可要說實話,有什麼困難就直說。過日子,家裏沒個男人,不好過吧?你說,我說得對不對啊?李大麻子的聲音變得有些輕浮了,眼光緊緊地盯著玉梅的臉。
玉梅的臉有些紅了,她幾乎很難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她其實並不明白李大麻子話裏的意思,但她卻能夠感覺到,李大麻子的話裏是那種意思,是那種讓她主動投懷送抱,甚至幹脆跟他胡搞的意思。
玉梅啊,我現在正在考慮能不能通過縣裏的關係,把林聲作為因公犧牲來對待……
你胡說什麼呀!玉梅突然叫起來。誰說我丈夫犧牲了?他還活著,隻是現在還沒有找著罷了。我也不想要那個什麼因公犧牲!
李大麻子還是那麼輕浮地笑著。
玉梅啊,你們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嘛!你以為那個因公犧牲是隨隨便便能辦得到的?我告訴你,真要是給林聲辦到了因公犧牲的待遇,那撫恤金可是夠你這輩子吃的了,而且花兒的工作也不用愁了,國家會替你安排的。這事我現在也隻是說說而已,真要辦起來還不知道要花多少錢,找多少人呢!
李大麻子一連喝了好幾口茶水,玉梅起身端暖瓶給茶杯裏續水。她一隻手剛要拿住李大麻子麵前的茶杯,這隻手突然就被李大麻子又粗又大的手抓住了,立即就摩挲起來,就像一下子抓住了他想要的寶貝。玉梅慌張了,她想立即抽回手來,另隻手裏的暖瓶晃蕩著。李鎮長,你這是……這是……
李大麻子還是那麼嘿嘿地笑著。
玉梅啊,不要想不開了,就跟我睡吧,隻要你給我睡了,我就想辦法替你丈夫搞個因公犧牲的待遇……
說話當中,李大麻子的另隻手迅速奔玉梅胸前的那雙奶子而去。
玉梅終於喊了,花兒,花兒啊!
聽到花兒在廚房裏應答著,李大麻子馬上鬆了手。花兒跑過來,問媽什麼事。
玉梅漲紅著臉說,去,快去把你的作業本拿來,李鎮長要看看你現在的學習呢。
花兒嗯了一聲,轉身就去房裏拿自己的作業本去了。
李大麻子的臉陰沉下來。他才沒有心思看什麼作業本呢。
他猛地站起身,一拍屁股,說我看個逑作業!
狠狠地將手上的煙頭砸到地上,那煙頭的火星在地上四濺著。
李大麻子走了。
走到黑咕隆咚的小巷裏時,李大麻子有點內急,就掏出自己的家夥,滋滋地撒起尿來;他對自己說,這個女人,老子一定是要睡的,走著瞧吧。
現在,玉梅居然找上門來了,這讓李大麻子很是竊喜。
自從上次在玉梅家裏遭遇那種尷尬後,李大麻子就想到玉梅總有一天會主動找上門來的。他相信,這個女人縱然堅強,自尊,甚至貞潔,但她要想在雞鳴鎮生活下去,就必須要找“政府”來替她“分憂解難”。
鎮政府的小樓坐落在鎮東口的溪河畔,圈著一道兩米高的圍牆,院門旁掛著“雞鳴鎮人民政府”和“中國共產黨雞鳴鎮委員會”一黑一紅兩塊牌子。玉梅走進來時,李大麻子正從二樓那間鎮長辦公室裏走出來,他手裏捧著個不鏽鋼保溫杯,嘴裏含著一口茶水在咕滋咕滋地漱著口(他剛剛吃下去兩個茶葉蛋),走到走廊柵欄前猛一揚頭,噗一聲,混濁的水由樓上雨霧一般噴射下來。玉梅嚇得輕顫了一下,在院子中央站定了,抬起頭,此刻樓上的李大麻子正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她。
玉梅剛跨進鎮長辦公室,李大麻子就夾起公文包,像是馬上要出去的樣子。
哦,是玉梅啊?找我?李大麻子說,麻臉上毫無表情。
是啊,李鎮長,我來就是找你的。玉梅有些緊張,臉色蒼白,站在李大麻子麵前,身子似乎有些抖了。其實這個女人今天上門來,心裏就一直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