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要出走,三六九(3 / 3)

老潘掛了電話,龍喜木打過去了。龍喜木和馬蘭花打電話都要摁免提,這樣,不管誰打電話,另一個人不會在一旁幹著急。他們坐在一起,頭挨著頭,聽那個“小玩意”說話。

老潘,你在什麼地方打工?

鮁魚圈。

鮁魚圈在哪兒?

秦皇島啊!

啊,老潘你到秦皇島了?

沒辦法,我還有個兒子沒娶媳婦。

…… ……

馬蘭花和龍喜木接完電話,就在客廳裏研究起鮁魚圈來。他們都認為鮁魚圈是個好地方。龍喜木是不怎麼說話的,雖然他想象著鮁魚圈一定是周圍遊玩著一群群海魚,魚那東西,天生對他有吸引力,但他叼著煙,不發表意見。

馬蘭花和龍喜木坐在大丫家寬敞的客廳,他們的兒女們都來了。

馬蘭花讓龍喜木說,龍喜木不說。

馬蘭花說,我和你們爸研究好了,我們不能天天在這幹待著,你們不嫌棄,我們自己都覺得礙眼。還有,你們爸現在變成酒迷糊了,他一天到黑明白的時間隻有早晨起來那四十分鍾,其他時間他都被酒控製著,你們也跟著上火。我們準備出去,去一個叫鮁魚圈的地方,那地方有老潘,我們去看看他,他還會打工呢!

兒女們很高興,都同意爸媽出去走走,權當散心旅遊。

馬蘭花開始收拾行李。

現在就收拾?什麼時候走?二丫問。

明天就走。

這麼急?

這次得按三六九走。

二丫和寶疙瘩媳婦要幫忙裝行李,馬蘭花讓她們去歇著。

你們不知道咋裝。

媽,你今晚沒打嗝。

嗯,沒打嗝。

要我看啊,大丫說,媽其實沒病,媽要是有病,那病就是打包興奮症。你們看媽,她那眼睛比燈泡還亮。

馬蘭花和龍喜木背著行李準備去車站的時候,大丫尖叫起來,天呀,你們……還背那麼多包,你們準備住多久?

上了火車,龍喜木對馬蘭花說,你看,你要是說去打工,他們讓你走才怪!

十四

老潘住在一條很窄的巷子裏,有條水溝從巷子穿過,徹夜不停地流淌著鹹腥的汙水。

馬蘭花和龍喜木每天都要跨過臭水溝,跟著老潘和老潘的兒子小五去給一條路“整容”。老潘走到臭水溝前就說,我真沒想到,你們也要打工,還瞞著兒女,錢掙得完嗎?

馬蘭花不願意和老潘媳婦待在家裏,她要出力,用膠皮桶一桶桶給龍喜木拎混凝土。幹了兩天,工頭嫌她總歇氣,不用她了,她仍然跟著,坐在路邊,一會兒看看龍喜木,一會兒看看老潘,大多時候看著小五。有時髦姑娘從路邊過,馬蘭花就湊到小五跟前悄悄說,將來就找個這樣的。小五撇撇嘴,娶不起。別說這城裏,就咱老家,娶個媳婦也得十萬八萬,不光是房子漲價,豬肉雞肉牛肉漲價,人肉也跟著漲價。

十萬八萬?馬蘭花吃了一驚。

當然。你知道你家那三間房吧,現在值三四萬,再加上幾坰地,十萬八萬不好幹啥。

小五接著講起很多老家娶媳婦的事,這家花了多少,那家花了多少,說了半天,不見動靜,一抬頭,馬蘭花已經到了龍喜木身邊。

馬蘭花說,咱那房子……

龍喜木不吭聲。

咱那房子……馬蘭花說。

咱那房子……馬蘭花繼續說。

龍喜木的一板子混凝土抹住了馬蘭花的皮鞋,馬蘭花用了很大勁把腳抽出來,跺著鞋麵的泥沙。

這東西就是比泥漿沉,原來脫坯,哪用使這麼大勁!馬蘭花說,要不我也能拎這東西。

老潘說,又想起脫坯?當年你們兩口子幹活不要命。那時候,你們倆也是灰突突的,和現在的灰不一樣,你們現在的灰,在皮子裏,洗不淨。

龍喜木說,以前活兒幹得太多,灰滲進肉裏,是洗不淨。

馬蘭花坐在行道樹下,用紙蹭鞋上的泥沙。蹭了一會兒,沒蹭掉,用指尖撕那團紙,撕成一些小紙渣,在手心撚揉,眼睛卻不在紙上。她在看遠方,也沒多遠,馬路對麵,一些浮在熱流中的高樓。

哎呀呀,馬蘭花指著空中叫起來,老龍老龍,看哪,咱的房子……還有那,那邊,咱倆割黃豆呢,那麼大一片,我腰都累軟了……那,那,河邊,咱脫的坯,像兩座山,要是下場大雨,一個孩子的學費就沒了……你倒是看見沒有?你拉我幹啥?老潘大哥,你看見沒……

馬蘭花掙脫龍喜木的泥手,你們怎麼看不見,就在那邊,像電影一樣。

周圍的人湊過來,他們以樹下的馬蘭花為花蕊,圍成了一朵花。他們順著馬蘭花手指的方向四處仰望,什麼也沒看見。

你看見了海市蜃樓?一個人蹲下來問。

什麼?

你不是說那兒有房子,那兒還有土地嗎?

是啊,是。

再說說是什麼樣的,好吧?

馬蘭花站起來,那麼多人都看著她,她有點兒不好意思。

你們……馬蘭花囁嚅著,跟你們說,你們也不懂。

說說,說了就懂了。

好,我給你們說說。馬蘭花轉頭對龍喜木說,你什麼也沒看見,別拉我,沒聽工頭喊你們嗎?別湊熱鬧,快去幹活吧,我給他們說說。

龍喜木和老潘去幹活了,馬蘭花對圍繞著的“花瓣”說,我住在龍頭山,我有四個孩子,兩個兒子兩個女兒,他們都念書。我們要幹很多活供他們念書,種地,鏟地,耥地,割地,整天跟地打交道。冬天,雪把地蓋上了,我們就把雪刨開,露出地,在地上撿一些木頭疙瘩回家,把火爐子燒得旺旺的。累了一天,晚上睡覺不可能睡不著……

周圍的人一個接一個離開馬蘭花,一朵意外盛開的花朵迅速凋零。

馬蘭花說,你們這些人,說你們不懂你們還不信,非得讓我說,我說了,你們還是聽不懂。圍著我,一點兒氣也不透,我還以為沒風呢。馬蘭花說著,走到小五那兒去了。

小五,你還想不想再有個爹和媽?

嬸,等我有錢娶了媳婦,我就會再有爹和媽。

我不是說那個爹媽,我說幹爹幹媽……算了,這事要和你爹說。

馬蘭花來到老潘跟前對老潘說,老潘大哥,我想給小五當幹媽,你同不同意?

老潘看看龍喜木,龍喜木已經落他八九米。老潘說,我當然同意,這樣,等我死了,我老兒子還有爹。

馬蘭花說,那就這樣說定了,晚上拜一拜。

馬蘭花走向龍喜木,對龍喜木說,老龍,咱有幹兒子了,我剛才問老潘,老潘樂意呢,今晚就拜。

龍喜木說,我不知道,我腿疼。

又不要你下跪,幹兒子下跪。

龍喜木沒說什麼,他十分賣力地鋪地磚。

咱那個幹兒子還沒娶媳婦。馬蘭花說著再次走向小五,她對小五說,小五,現在你除了有親爹親媽以外,還有幹爹幹媽,你不用著急沒錢娶媳婦,你看,你幹爹鋪一塊地磚,你的錢就多一些。

小五伸直脖子看他的幹爹,幹爹正麻利地把地磚往地上壓,幹爹麵前已是平平展展的一大片,看起來幹爹不是在鋪磚,而是在鋪一塊碩大的花褥子。

嘿嘿,小五一笑,露出齙牙和齙牙賴以生存的牙床。小五齜著牙說,在大花褥子上走,是得勁。

馬蘭花望著小五,望了很久。她說,這孩子想逃出去,不那麼容易,要掙更多的錢,還要操更多的心。

十五

馬蘭花的電話隔三差五就會響起,那是她的兒女們給她打來的。

他們說,怎麼還不回來?

他們說,什麼時候回來?

他們說,該回來了吧?

他們說,快點兒回來吧!

馬蘭花準備回去了。她把老潘一家叫來她的出租屋吃飯。

馬蘭花給一桌子人都夾了菜。馬蘭花說,來,咱研究研究。

龍喜木說,你不用和我研究了,我腿疼,幹不了這活了,我要去四川。我知道,你想回四川了,你不用研究,我同意。

這我知道,馬蘭花說,咱認了小五,你的腿就開始疼了。你的腿是以前打漁落下的病,那水紮骨頭,你還要下河起網,是要落病的。不過,老潘大哥,大嫂,小五,你們不要著急,遇上啥事都得想開……

老潘的媳婦說,我們沒遇上啥事,是你家老龍遇上事了,他腿疼。

馬蘭花清清喉嚨,喔,我是說他的腿,沒事,不幹活就沒事了,這年齡不饒人呢。

龍喜木一邊往膝蓋上搓酒,一邊說,你別再叨叨了,讓我們清清靜靜喝酒,你叨叨得讓人心煩。

馬蘭花又要說話,被龍喜木大喝一聲,你閉嘴!

馬蘭花和龍喜木吵起來,越吵越激烈,老潘和老潘媳婦勸了這邊勸那邊。小五不會勸,他隻會說,幹爹少說兩句,幹媽少說兩句。他的幹爹和幹媽不聽他的,他一停下來,幹爹和幹媽就生出很多話。說到後來,他說走了嘴,變成幹爹說兩句,幹媽說兩句。就把他的爹媽和幹爹幹媽逗樂了。

小五也樂,他和他的齙牙一起迎接幹爹幹媽的誇獎。

幹爹幹媽收拾包裹,小五也收拾了包裹,小五的爹媽也要回老家了,小五不是跟著爹媽回老家,小五跟著幹爹幹媽去四川。

馬蘭花讓她的幹兒子扯著她的後衣襟,她的幹兒子不扯,並哈哈大笑。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我比你還高!

那好吧,看見我肩膀上的紅圍脖了嗎?你眼睛別離開它,告訴你,別離開。

紅圍脖拴著兩個大包,緊繃繃地壓在幹媽的肩膀上,是不會丟的。但幹媽不讓小五離開,小五就不離開。小五和幹爹一起把那些包塞上行李架,那條圍脖才疲憊地癱軟下來。

坐在列車上,馬蘭花指著一座城市對她的幹兒子說,看見了嗎?你大姐家的房子就是那樣的,樓頂有花園;你二姐家的房子是那樣的,叫電梯公寓,站在大箱子裏,一忽悠就上去了,再一忽悠,又下去了;還有你小哥,你小哥家的房子……馬蘭花突然停下來,望著她的幹兒子說,你別那樣齜著牙看,把嘴閉上,嘴又看不著什麼……還有你,馬蘭花拉了她的丈夫一把,你又不是沒見過,你抻那麼長脖子幹什麼?你擋著小五了……

馬蘭花漸漸沒了聲音,她頭靠著車窗,眼望窗外,思索著什麼。天黑下來,列車進下一站,窗外燈光閃耀,馬蘭花突然站起身。

小五小五,馬蘭花叫著,你看那些燈,像不像……馬蘭花轉向她的丈夫,像什麼來著,龍喜木?

龍喜木抬頭茫然地看著馬蘭花,他在往膝蓋上搓酒。

幹媽,你不是叫幹爹老龍嗎?

我是這麼叫的,怎麼了?

你剛剛叫他龍喜木,嘿嘿。

喔,他本來就叫龍喜木。小五啊,你以後少喊一個字,叫媽更好。

行,幹媽。哦不,媽,我媽說你年輕時是龍頭山的一朵花,那是什麼樣的花?

龍喜木擰上酒瓶蓋,說,這孩子傻的,當然是馬蘭花。龍喜木說完,笑眯眯望著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仍然望著窗外,嘟噥那些燈到底像什麼。

哎呀呀,想起來了,馬蘭花拍了一下大腿,小五小五,我告訴你,你大姐二姐和你小哥他們那兒的燈啊,像馬猴子,馬猴子紮堆呢!

媽,你說什麼,我聽不懂。小五說。

我說那些燈,像馬猴子。

媽,我還是聽不懂。

你這孩子,馬蘭花說,比大丫還讓人操心。不過大丫現在才叫精明呢!小五,你看那些燈……

這時,列車一聲長鳴,毫不客氣地朝前駛去,那些光怪陸離的燈光跳上馬蘭花的身體,形成數朵姿態各異的花,優雅地競相開放,馬蘭花的身體瞬間璀璨起來。而它們隻是和馬蘭花開個玩笑,當馬蘭花伸出雙手,迫不及待地捧給她的幹兒子看時,它們卻十分輕佻十分傲慢十分絕情地棄她而去,留給馬蘭花無盡的黑暗。列車飛速鑽進隧道,帶來更深的黑暗。

哎呀呀,我什麼也看不見了……

媽,馬猴子是什麼?

哎呀呀,我聽不清,你在說什麼?

馬猴子是什麼,媽?

媽,那些燈有什麼好看的?

媽,我見過更好看的燈。

媽,你的紅圍脖耷拉下來了。

陳大運接了嶽父嶽母和幹小舅子到家,就出去給嶽父買藥。晚上,兒女們到齊了,馬蘭花把在沙發呆坐的幹兒子叫起來,拉著幹兒子的手說,以前他是你們老潘大爺家的,現在他不光是你們老潘大爺家的,還是咱老龍家的。小五,你去跟你姐你小哥他們說話,你在火車上話那麼多,你現在可以把牙露出來。

小五就嘿嘿笑,把齙牙露出來了。

寶疙瘩拍拍小五肩膀,你小子,還那樣啊!

可可跑過來,拉著小舅和小小舅去樓上花園玩兒。可可說的,小小舅。

大丫二丫和陳大運去廚房做飯,二姑爺把象棋擺在嶽父跟前。

龍喜木側歪著身子,把棋子碰得脆響。你還站著幹什麼,趕快安排安排小五。我腿疼,我不想說話。

馬蘭花就走向廚房,端了小板凳坐在一邊。

媽,你去躺會兒,路上累。大丫和二丫都這樣說。

我不累,我要和你們研究研究。

已經安排好了,不用研究了,讓小五在店裏學廚。

喔,我和你爸也是這樣想的。

還有,馬蘭花說,還有個事需要研究。

媽,二丫說,你別說研究那兩個字,你一說我就心跳。

那咋還心跳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心跳。

我不是和你研究,我和你姐、你姐夫研究。大丫,馬蘭花說,我要去你們店裏刷碗,你們不要攔我,我是非去不可,一個月一千塊是吧?都給小五,小五要娶媳婦差錢,你們爸現在腿疼,他先歇著,等好了,也要到店裏幹個啥活。

不行。大丫堅決地說。

陳大運在剝蒜,他把蒜放在嶽母身邊,馬蘭花就拿起蒜和大姑爺一起剝蒜。

陳大運說,媽,你不能去洗碗,我一月給你拿一千塊錢,你想怎麼花都行。

你不讓我刷碗,我就不要那一千塊錢。

媽要是實在不要,我就不給了。嘿。

我要。

那就不去洗碗。

馬蘭花放下手裏的蒜,我是給我兒子掙錢,他還沒結婚,你們怎麼不明白?

大丫把盆子摔得叮當響,行,你去刷吧,從來我都強不過你,小時候得聽你的,現在照樣還得聽你的,你讓我走我就得走。你去刷碗吧,等龍頭山的人戳我們的脊梁骨,他們會說,老龍家的兒女不孝順,讓他們的爹媽去飯館刷碗。

馬蘭花站起來,捋著胸口走來走去。我心慌,馬蘭花喘著粗氣說,哎呀呀,心慌。

二丫扶著馬蘭花,讓媽去刷碗吧,隻要媽能安下心來,想刷碗就讓媽刷吧。

大丫衝了碗白糖水遞過去。好好好,大丫說,你千萬別急出病來。不過,那不是一般人能幹下來的活兒。

十六

夏天即將來臨,馬蘭花這天沒去飯店洗碗。馬蘭花一直跟著小五。小五一會兒去陽台,一會兒翻衣櫃,他把一些衣物往包裏裝。他滿頭大汗。

真要走嗎,小五?

媽,我要走。

這兒不好嗎?

好。

那你還走?

媽,我幹不了城裏的活兒,我想回家種地,我就是種地的料。

小五,媽都給你掙了好幾千塊錢了。

媽,我不要你的錢。

你說了不算,這是你娶媳婦的錢。

小五的包打好一個,又打另一個。馬蘭花退身出來,關了門,她耷拉著頭朝客廳喊,老龍,我心慌,我得喝點兒白糖水。

你自己不會倒嗎?你站在那門口幹什麼?有小偷來嗎?

我會,可我心慌。

那我的煙是你給我點的嗎?我抽煙就是因為心慌。

你現在除了喝酒就是睡覺,我忘了你還會抽煙。

小五把門打開,馬蘭花又把門關上了。

媽,你別關門,我熱,這地方太熱了。

小五打開門,抹著額頭上的汗。馬蘭花又把門關上了。

我不能看你打包,我一見打包,就心慌。老龍,你快去給我衝白糖水。

龍喜木說,你在那兒堵著門就能把小五堵住嗎?我知道你不是心慌,是手慌,你的手想打包,你為啥要讓你的手發慌,你不會跟著小五回去嗎?

回去?

馬蘭花就抬起頭,眼裏閃出光來。她不停地搓著手,腳離開門口,來回挪移。

回去……回去……回去住哪兒?哎呀呀,真是煩死了,你說那些話真是讓人煩死了。馬蘭花去廚房衝白糖水,她把白糖水一口氣喝進肚子。然後,馬蘭花轉身去了客廳。

老龍,來,咱研究研究。

你不用和我研究,你去找你的兒女研究吧。

馬蘭花就再也等不及了,她給她的三個子女打電話。

大丫,我和你爸要回去。

什麼?回哪兒?

去你大哥那兒。

就是說你們又要走,是吧?

是,和小五一起走。

我早看出來,你待不住了。四川不好嗎?

好,哪兒都好……就是……馬蘭花想了很久,也沒想出哪兒不好。

馬蘭花又給二丫和寶疙瘩打電話,二丫和寶疙瘩和大丫說的一樣,他們說,我早看出來了。他們還說,別忘了,大哥那兒隻有一室一廳,你們回去隻能住客廳。

馬蘭花迫不及待加入小五的行列,翻箱倒櫃,極其熟練地折疊著衣物。馬蘭花把屋子翻出一股濃濃的出走味。

馬蘭花說,白糖水真是好東西。

小五,媽給你說,要出走,三六九,要回家,二五八。今天初六,你還沒買火車票,我們買初八的票。

為什麼是要出走三六九,要回家二五八,怎麼不是要出走二五八,要回家三六九呢?

笨。你都咬舌頭了,還不明白順口溜要順著說。順著說,順溜。

馬蘭花和龍喜木順利地到了他們的大兒子龍有才家,小五乘客車回龍頭山。龍有才和他的媳婦早早把客廳的兩用沙發鋪成床候著了。馬蘭花和龍喜木一到,龍有才的客廳就被包裹占去一半,馬蘭花和龍喜木把一堆好吃好玩的倒在客廳沙發床上,跟孫子玩。

龍有才的媳婦打開地上的包裹,把衣服往簡易衣櫃裏掛,馬蘭花從沙發床過來,用手罩住了她的包裹。

不掛,不掛,我們住兩天就走。

媽,你們往哪兒走?

我們要去龍頭山。

媽你忘了,那房子賣了。

我沒忘,我們暫時還住那房子。那是小五的家,我們去住一下。

龍有才問他的父親,你們要去老潘大爺家住?

馬蘭花說,你不用問他,他現在除了喝酒就是睡覺。哦對了,他還抽煙,睡醒了就抽煙。

龍喜木捏著孫子的小腳丫,他說寶疙瘩小時候就這樣,他嘿嘿笑著,湊過嘴,對著孫子小腳丫咬了一口。

孫子大哭。龍有才和他的媳婦站在那兒,不知該不該去哄孩子。如果去哄,勢必讓父親多心,好像那一口咬重了;不哄,孩子又伸著手要爸爸媽媽,看著心疼。

馬蘭花連忙抱起孫子,揉著孫子的小腳丫。

不讓臭爺爺在這兒待,讓他明天就走。

龍喜木走向廚房,說,做飯,喝酒,明天就走。

兩天後,馬蘭花和龍喜木住進他們曾經的房子,現在的老潘家。他們住在西屋。

夏天沒有酸菜,老潘沒炒酸菜炒粉條,馬蘭花把從四川帶來的臘肉和香腸煮好,切了一盤,老潘媳婦在菜園子間了一大把蓬鬆鮮綠的小白菜、水蘿卜,盛一碗大醬,飯桌子豐滿起來。他們坐在東屋吃飯。

龍喜木說,我沒想到還能在這房子睡覺。

老潘說,我給你說過,你要回來還住這房。

馬蘭花說,等小五結婚了,我們就走。

老潘媳婦埋怨馬蘭花說話見外,她說她沒有趕誰走的意思。

馬蘭花說,是啊,是啊,潘大嫂怎麼能趕我們走呢。馬蘭花說完,拿起碗,給潘嫂子盛了一碗飯。

馬蘭花吃了飯,屋裏屋外四處看,她轉了一圈回來,說,房子什麼都沒變,連燒火棍也是原來那根。就是屋裏的味變了。馬蘭花讓老潘準備兩把鋤頭,她明天要和他們一起去鏟地。

馬蘭花和龍喜木幫忙把老潘家的地鏟完了,又包了兩坰地,他們扛著鋤頭往山上走的時候,經常有人問話。

你們缺錢花嗎?

閨女生意做虧了?

馬蘭花說,沒有。沒有。

現在年輕人太不像話,不養老啊!

不但不養老,還靠老的養,電視上都說呢,叫啃老族。

馬蘭花說,不是。不是。

那你們還受累幹啥?

我們還有個小五,小五還沒結婚,我們給小五掙錢。

秋天,馬蘭花和龍喜木沒有包到要收割的黃豆地。他們去別人收割完的地裏撿那些沒收拾幹淨的黃豆,一天能撿好幾十斤,用麻繩捆著,背回老潘家。放眼望去,被撿過的地就像剛剛理過板寸的頭發,呈現一種整體的光潔。沒撿過的地,一打眼也是光潔的,仔細瞧,就有遺漏,現出一些若有若無的枝枝須須。馬蘭花看到很多這樣的枝枝須須,她知道,隻要走近,那些恍恍惚惚的影子就是一枝或者幾枝掛滿豆莢的黃豆。她真想像給龍喜木剃頭一樣,用電推子把那些冒出來的枝須推幹淨。可是,馬蘭花的腿打顫了,她病了。她的病是整夜睡不著覺。她對著龍喜木大聲呼喊,哎呀呀,你別打呼嚕,我煩死了!

在一個早晨,馬蘭花對小五說,我們沒法幫你娶媳婦了,你的幹爹幹媽不像以前了,我睡不著覺,他的腿也始終沒好利索。

馬蘭花又對老潘和老潘媳婦說,我們沒法幫小五娶媳婦,就不能住在這兒了,我們準備回四川去。

十七

二○○八年五月十二日,大地打了個哆嗦,把人們從屋裏抖到了樓下,把馬蘭花的三個兒女抖到一起來了;大地又打了個哆嗦,馬蘭花的三個兒女就帶著他們的父母住到廣場去了;大地不停地打哆嗦,他們住了一晚又一晚。

在一個不下雨的夜晚,龍喜木喝了酒躺在帳篷裏打呼嚕。馬蘭花坐在帳篷外,臉上星光閃閃,她對她的子女們說,我和你們爸研究好了,我們要把你們都帶回老家去,地震太嚇人了,咱們回去,你爸蓋六間大瓦房給你們住。要開飯館,可以去鎮上開,要上班,可以去鎮上找工作,咱們還可以種地,種菜園子,不上化肥,不打農藥,二丫肚裏的孩子就是“綠色”的孩子……

都看著馬蘭花,很驚訝地看著,許久不說話。

你們怎麼都不說話?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事,不知該去哪兒待,你們不知道,我都快瘋了。地上一哆嗦,我一下就知道該去哪兒了,看來是天安排的。

媽,你是不是在說夢話?那些話一點兒也不切實際。不但不切實際,簡直是荒唐啊媽,完全不可能。大丫說。

二丫說,媽你別害怕,南充離震中遠,隻是這幾天,過了就安全了,我們的房子好好的,就是晃了幾下。

媽,寶疙瘩說,我們好不容易爬出了“井底村”,不能再到井底去做青蛙。現在,你麵前不光有三個兒女,還有女婿和媳婦,媽想過沒有,不能說走就走的。

馬蘭花沒再說話,她看著她的子女們,聽他們一個接一個說話。聽了一會兒,她站起來,到帳篷裏去了。

馬蘭花躺在龍喜木身邊,有氣無力地說,老龍,來,咱研究研究。

龍喜木用更響的呼嚕聲回答馬蘭花,馬蘭花的聲音越來越輕,像從某個角落的微小縫隙飄出來,遊絲一般浮在空氣中。

回去,再蓋間房子,靠著山,朝著水,挨著地,興許能好點兒?興許能好!興許!

大地漸漸平息下來,街道和廣場露宿的人們都回到屋子裏,生活一如既往向前,馬蘭花就開始打包了。

馬蘭花一邊打包一邊說,這回,決定了,回去。不來了,隻等你們來看。

二丫帶著哭腔說,我就要生孩子了,媽你說的,要給我伺候月子,帶孩子。

孩子還有奶奶,我這當姥姥的,渾身是病,別指望了。

你那是心病。媽,你的心到底去哪兒了?

是啊,媽,大丫說,你們可以回去蓋房,萬一蓋好房,你又住不下去,怎麼辦,想過沒有,怎麼辦?還要來回折騰嗎?一個老頭老太太總是全身背滿提包,在火車上擠來擠去,那就是逃難!媽,你倒是說說,從我們小時候開始,你就總要逃,是為了什麼,你倒是說說,你走來走去為了什麼……

別說了。人挪活,樹挪死,我挪著,得勁。我沒有逃難,我沒有逃難,告訴你們我沒逃難。馬蘭花用手捂著胸口,你們胡說什麼,我的心在這兒。

十八

馬蘭花和龍喜木回到龍頭山,在村子最西邊,河對岸的垛口上蓋房子。

蓋幾間房?龍喜木問。

不蓋六間。

蓋三間?

兩間就夠了。

想了想,又說,不用兩間,一鋪炕一個鍋台,一間也行。

馬蘭花和龍喜木蓋一間房。嫌磚和水泥太沉重又貴,就挖垡頭蓋。馬蘭花和龍喜木蓋垡頭房子,很多人來看,有的來幫忙,有的專為湊熱鬧。

馬蘭花和龍喜木的垡頭房子蓋好了,誰見了,都說像窩棚。垡頭上的草頑強得很,並沒有因為擠壓和泥土的覆蓋而停止生長,大都旁逸斜出,經常有馬牛羊伸著嘴巴在牆上啃。

馬蘭花躺在炕上說,你們把房子拱塌了,就給老娘陪葬。

老潘和老潘的媳婦來串門,看到馬蘭花把自己坐成了雕像。此後,成了她臨行前的標誌性動作。

馬蘭花從雕像還原成人的時候,必定要對龍喜木說,老龍,來,咱研究研究。

老潘媳婦說,我不是老龍,老龍和老潘在河裏打漁,他們今晚又要灌“貓尿”。

潘嫂子,你說,我再去四川,行不行?

咋不行,俺小五說了,那房子,就是皇宮。

我都說了,再不去了。

你還說再不回來了,你還是回來了。

是啊是啊,你看看,我的三個兒女都在四川,我的大兒子在這邊,家裏又窄,我是應該去四川。

小五他幹媽,我都看見的,你自己好好看看,你是住在一個什麼樣的家裏。

馬蘭花的身體活泛了,她提著水筲和老潘媳婦一起來到河邊。龍喜木和老潘扯著拉網拉魚。馬蘭花很想笑,她朝著龍喜木咧開嘴,臉卻僵硬著,她不會笑了。

老潘和老潘媳婦走的時候,天上的星星全出來了,多得像要落到地上。馬蘭花送了客,回到屋對龍喜木說,老龍,來,咱研究研究。

龍喜木正在卷煙,一邊卷煙一邊四下打量他的房子,聽馬蘭花說完,他卷煙的手發生了痙攣,煙末子抖在炕上。他狠狠瞪了馬蘭花一眼。

敗家娘們兒,我以前一直當你是個好媳婦,可現在我覺得你是個神經病。我現在才知道,打從娶了你,我就有那麼一天會被你累死。

你這麼說是在怨我?老龍,憑什麼怨我?哪次走不是經過你同意的?

我不同意行嗎?你那張破嘴,能把我磨死。

別歪歪人了老龍,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嗎?你根本就是和我一樣,哪兒也待不住,待幾天就想走。當我看不出來嗎?你從來不說要走,你總在旁邊敲打我,我不說走,你都上火。

放屁!龍喜木一腳踹過去,踹翻了桌子。

你再說跟我研究研究,你再說一遍,我就把你的舌頭割了。

馬蘭花傷心地哭起來,老龍你變了,說話多狠,還說把我舌頭割了,用什麼割?下得了手嗎?說這話你舌頭不疼嗎?

馬蘭花哭著給子女們打電話。

我沒法在這地方待了,你爸造反,踹翻桌子,還要把我舌頭割了。

電話打到二丫那兒,二丫說,媽,別說那麼多沒用的了,快來看看我的孩子吧,她叫福妹。

馬蘭花收拾好包裹又去四川了,龍喜木跟著她一起走。

你跟著我幹啥,我去四川。

我沒跟著你,我去找我閨女兒子。

馬蘭花在二丫家待了一段時間,就把自己坐成了雕像。

十九

這是個異常寒冷的冬天,馬蘭花住在她的像窩棚一樣的房子裏,龍喜木沒有跟著她回來。

馬蘭花不住在房子裏的時候,小五會經常去看看房子,趕走那些在牆根蹭癢癢的牲口,他齜著齙牙,用葵花稈打在牲口身上,你們滾,我媽還要回來住。

馬蘭花扛著沉重的包裹回來,有人說,看哪,燒包的人又回來了。小五不準他們這樣說他的幹媽。

你們懂什麼,小五說。

有人看到房子空了,就問小五,你幹媽去哪兒了?

小五有時說去了四川,有時說山東,還有時說西北。小五有一次說幹媽想去國外,惹得人們哈哈大笑。

風很大,雪很大,風攆著雪,雪追著風,互不相讓,攪和得天地分不清彼此,除了白還是白。漫天的雪砌成了高牆,把馬蘭花的房子捂得嚴嚴實實,馬蘭花仍覺得冷,冷得骨頭縫吱嘎作響。她坐在通紅的火爐邊打哆嗦。火爐的紅光射得她眼睛發花,她在那些紅光裏看見了她的四個孩子,一個十歲,一個七歲,一個五歲,一個三歲,他們有時和他們的爸爸在炕上猜謎,有時跑到院子裏鑽麥垛;她還看見她騎著自行車去鎮上買了滿滿一提包東西,還買了一條紅圍脖,提包和圍脖都掛在車把上。馬蘭花想到圍脖,就扭頭望向門邊,那條紅圍脖係著兩個圓滾滾的包裹,仍然那樣紅豔,紅得有些詭異,正狡黠地看著她。

馬蘭花就感覺有什麼東西在她身體裏躥來躥去,躥得她心慌。她喊了聲老龍,來……然後,她愣了許久。

這地方死冷死冷的,不是人待的地方。馬蘭花抖抖嗦嗦地說,不行,得馬上離開這鬼地方,明天就是十九了。她控製不住她的牙齒,它們在她嘴裏混戰。

馬蘭花想往火爐裏再填個木頭疙瘩,她手裏的爐鉤子總是不聽使喚,鉤不住爐蓋,她的心實在慌得厲害!這時,她聽到有人在鏟門外的雪,她想,是小五來了。她希望小五馬上進來,給她衝碗白糖水壓一壓。她還想和小五研究研究。

格 尼:女,本名郭金梅。生於內蒙古,現居四川。在《山花》《草原》《滇池》《芳草》《百家》等刊物發表小說作品。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18屆高研班學員。